戚府門口。
五六個仆人模樣的人靜靜站那兒等著。
有男也有女,但看年紀都不是很年輕了,估摸著都是跟戚繼光走南闖北的老人兒。
他們一字排開站著,恭敬的等在府門口,遠處看著還有點像士兵。
這些人從廣東直接回的山東,早早的把大部分行李搬回來,順帶著把戚府先收拾好,好方便戚繼光等人回來的時候可以直接住。
不過,除此之外,就再沒有其他人了。
沒有地方官員熱情迎接,也沒有圍觀群眾的鞭炮齊鳴鑼鼓喧天,甚至連個看熱鬧的吃瓜都沒有。
仿佛這騎在馬上的不是民族英雄,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離家多年的遊子。
這若是在之前也就罷了。
可一路行來,秦良玉已經對明末社會上的奢靡之風有了一些了解。
尤其是路過蘇杭一帶的時候,聽說了那些富商官員們的生活作風之糜爛之腐化,饒是現代人的秦良玉都咂舌。
不說達官貴人了,即便是很多稍微富裕一點的商人宅院,也比眼前的戚府豪氣的多。
這種情況下,秦良玉看到這頗顯蕭索寒酸的戚府,倒不是嫌棄這裡不好,隻是在心底裡暗暗的不忿。
為師傅鳴不平。
從外面看了看,整個戚府頂了天就半個足球場那麽大,裝飾用具樸實簡單。
打掃的倒是乾淨整潔。
嗯,像個軍營……
戚繼光翻身下馬,下人們趕忙上前,招呼著便把眾人騎的馬還有這隊人雇的一輛車牽走。
秦良玉自然也是幫著一起裝卸行李。
回到老家的戚繼光顯得有些興奮,一路奔波,他的臉上卻絲毫沒有倦意。
反而是大喇喇的站在院子中央,抻了抻腰,舒展了一下筋骨。
然後對著秦良玉招了招手:“玉丫頭,過來一下。”
“誒,來了。”
放下手頭的活兒,秦良玉快步跑到了小院中央。
想起了剛才牌樓上的詩句,決定先恭維一下這老頭。
“師傅,門口那牌樓上的詩,聽說是您寫的?”
“唔……”戚繼光捋了捋胡子,不置可否。
“寫的太好了。要不師傅你教我寫詩吧?”
戚繼光嘴角一抽,瞪眼,伸手就給了秦良玉腦殼一下。
“別拍馬屁,為師安排的功課……背一下。”
秦良玉無辜的摸著額頭,背誦了《孫子兵法》的用間篇。
這一篇講的是五種間諜的配合使用,也是《孫子兵法》十三篇中的最後一篇。
至此,整本《孫子兵法》她就全都背過了。
不過,也就隻是這樣了,裡面的很多內容對於秦良玉來說都是雲裡霧裡的,很抽象。
“都背完了,你有什麽想說的?”
秦良玉支支吾吾道:“寫的挺好的,不愧是孫子兵法。”
戚繼光目光一冷。
“說實話。”
“太虛了……”秦良玉羞愧的撓了撓頭,“可能是徒弟資質太差吧……”
停頓了一下,看師傅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秦良玉大著膽子繼續說道。
“裡面寫的很多東西,我不知道該怎麽落到實處。還有一些,我覺得寫的也有點太絕對了,真要是行軍打仗,還是要隨機應變。”
“哦?你對孫子兵法有不同見解?”戚繼光淡淡道。
“不敢說是不同見解,不過……”秦良玉撇了撇嘴,
“應該要批判性的學習和接受。” “哈哈哈。你這話說的有趣,批判性學習。”
“徒弟隨口一說,師傅你要是覺得可笑,那笑完就忘了吧。”
秦良玉哪裡知道,這歷史上,有兩個人曾對《孫子兵法》的原本進行過大量的批注。
一個是曹操。
另外一個就是眼前的戚繼光。
用後世的話來講,戚繼光本人在讀《孫子兵法》的時候,就是一邊逆向思考,一邊學習的。
不過,此時戚繼光的隻笑了笑,卻並沒有接著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
“玉丫頭,你可知為師也在寫兵書?”
“啊?您老人家除了寫詩,還寫書呢?這麽厲害的?”
戚繼光寫的是什麽兵書?歷史課上沒教過啊。
啪的一聲。
秦良玉腦門上又挨了一下。
“別學溜須拍馬,下不為例。為師寫的兵書還是不大一樣的。”
“那您寫的是什麽兵書?”
“為師要寫的兵書,乃是要對症下藥。”
秦良玉瞪大了眼,安靜的聽著。
“嘉靖三十四年,有一夥倭寇,約莫五十余人,由於台州登陸,橫行三省共80余日,殺死殺傷官兵千余人,其中更包括我大明的一位禦史、一位縣丞、二位指揮以及二位把總。”
從來沒聽說過這段歷史的秦良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五十個倭寇?橫行三省80天?
“甚至於,這些倭寇竟還曾試圖去攻打我陪都南京,導致南京城十三門緊閉,全民皆兵備戰迎敵,那裡可是有十二萬守軍的啊。”
“……”
戚繼光無奈一笑:“後來這夥倭寇雖被殲滅,但也是讓朝廷的臉面盡失,鬧了個天大的笑話。也因為此,為師被從山東調去了浙江。”
秦良玉心裡嘀咕:原來戚繼光能去浙江打倭寇,還有這個導火索。
“剛到浙江,為師便發現百余年的清平盛世已將我衛所兵毀於一旦,尤其是江浙一帶,無外敵侵擾之憂,軍備更是懈怠不堪,難以為戰。甚至還有些世襲的軍官,連馬都不會騎。”
“……”
“不得已,隻能上奏朝廷,親自招募了一批農夫礦工,練就了一隻新軍,用以對付倭寇。”
這就是名震天下的戚家軍的由來了。
“這一路走來,你也看到了,江南一片歌舞升平。你有什麽想說的麽?”
知道後世要發生什麽的秦良玉很早便在想這個問題了,此刻她也有了答案。
“好戰必亡,忘戰必危。”
戚繼光微微頷首。
“你有這個意識, 說明為師沒有看錯你。”
滿意的擼了擼胡子,眼中卻又浮現了一絲憂慮。
“只可惜啊,如今這朝堂之上,沒幾個人相信這話。”
這一點,秦良玉也相信。
大明朝重文輕武的風氣已到了鼎盛,沒人看的起軍人,也沒人願意讀兵書,當將軍。
“為師這一生,淡泊無求。若說是心願,隻有一個,就是希望我國民昌盛,一切安寧。但願天佑我華夏蒼生,世世代代都能安寧幸福,這就是為師唯一的願望。”
秦良玉看著仿佛是瞬間蒼老了許多的戚繼光,一時無言。
“這就是為師什麽要寫這兵書的緣由。”
秦良玉畢恭畢敬的彎腰行禮。
“請師傅賜教。”
戚繼光背著手,幽幽看著遠方。
“我大明之衛所兵丁,早已不堪大用,為師擔心自己百年之後,風雨飄搖,然到時我大明卻已無可用之兵,善戰之將。”
“所以師傅打算寫兵書,把您打造戚家軍的方法記錄下來?”
“沒錯。不管誰起兵作亂,擾我疆土,只需我將士按圖索驥,哪怕是照搬為師寫的方法,多則半年,少則三月,便可淬煉出一隻能上陣殺敵的部隊。這就是為師寫這兵書的目的,希望這兵書就是一劑良藥,可醫治我大明之隱疾。”
秦良玉感覺到鼻子一陣酸澀,眼眶也開始泛潮。
想說些什麽,嘴唇顫抖了幾下,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因為她清楚的知道。
不久的將來,戚繼光擔心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