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用回派出所了我便打算去趟醫院。我感覺還是應該去醫院看看,我後腦杓的位置還是隱隱的疼,更重要的是我可以趁這個機會和老趙好好聊一聊。最近這段時間他忙得像變成了隱形人,整天見不著人影。
做了去醫院的決定後,我便開始猜想那個將我騙到莊園再在背後襲擊我的混蛋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這五年我總共抓了十八個小偷,五個強奸犯,二十三個黃賭毒的,我記得清清楚楚,因為我經常自豪地將這些案件編成故事說給我兒子聽。在我給他們戴上手銬的當兒,我相信他們就已經在幻想什麽時候在我後腦杓來一磚頭這樣一個時刻了,看著我像一根木頭倒下去的那一霎那肯定是狠狠地出了口惡氣。除開這些王八蛋,我的確想不起還能有哪些家夥有打算報復我的動機和意圖。
在離公路幾米不到的那一片小樹林旁,我意外地看到兩道清晰的胎痕,在它們附近散落著的幾把看上去剛折下的樹枝。這幾年鍛煉出來的職業敏感告訴我,這肯定有問題,很明顯的‘此地無銀三百兩’。
我將車停下,走了過去。我踢開其中的一根樹枝,在它們下面果然蓋著另外兩道車胎的痕跡。很顯然是有人不想我在來的路上看見了它們。我順著它們走,在樹林後面的一片黃色泥漿地裡它們就打住了。我四處察看了一番,在一個地方竟然找了十多個煙頭,而且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家夥抽的煙竟然和我還是同一個牌子。別的線索一點都找不到了,我的鞋和褲腿倒是被濺上了不少泥漿。我一邊自認晦氣一邊找塊乾淨的地方坐下打算擦一下鞋子。
在我身後的一堆斷垣殘壁裡一隻黑色的鳥突然怪叫一聲拍著翅膀飛了起來,將我嚇了一跳。它一頭扎進那個小樹林裡沒了蹤影。沒一會兒一陣風跟著從小樹林吹過,發出沙沙聲響。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因為突然間我發現在小樹林那片陰暗的地方似乎一直有一雙眼睛在盯住自己,我甚至能感覺到從那裡傳出的沉重呼吸。我彈跳起來,大聲喊著讓他有種就滾出來,別在那裡裝神弄鬼,但回應我的依然隻有風聲。我不由往前走上幾步,看清楚了那片陰暗的地方其實什麽都沒有。我不善罷甘休,將整個樹林都搜尋了一遍,依然一無所獲。
那雙眼睛到底是真實存在還是我的幻覺,我一時間沒法下定論了。在我重新回到車裡往醫院開去的這一路上,那雙眼睛已經牢牢佔據著我的大腦。直至到了醫院門口我才有機會擺脫它。
醫院的門口有一個站崗的老頭,
腳上常穿著一雙已經洗得泛白的解放鞋。他一米六出頭的個兒,精瘦幹練,一身黑不溜秋的乾巴巴的皮膚,像一根被火烘過的木樁般立在那裡。他眼神警惕,透著股和他年紀不相符的精神活力。我停好車,朝門口走去時他畢恭畢敬地向我敬了個禮。這是我這個月第六次來這家醫院,和這老頭也算混了個熟臉。前五次來是因為十多天前也是我生日後第三天,一個剛出生才幾天的嬰兒在育兒箱裡缺氧死亡了。我們過來調查了幾天,最後確認這是當晚值班的一個護士疏忽所致。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醫院當晚半夜電閘突然跳閘,而這個時候這個小護士竟然在護士室裡睡得半死。她接受我們調查時一開始替自己辯解說是自己太累了,所以睡得深沉了點,直到我們發現她當晚喝了不少酒,她才坦白前兩天她男朋友要和她分手,當晚她打電話和男朋友又吵了一架,一時受不了刺激跑出去買了一瓶白酒將自己灌醉了,然後導致了這個不幸的出現。
我給老頭敬上了一根煙。每次見到他都是煙不離手,我走到他跟前的時候他的煙剛好抽完。我問他今天趙大夫在不在。
五年前我就認識了趙大夫。那是我剛到這個鎮上的第一天,我便衣出巡,在公交上擒獲了一個小偷,付出的代價是讓他在手臂上刺了一刀,我到了這家鎮上唯一的醫院,是趙大夫親自為我處理了傷口。而讓我們建立起友誼的是那一次我被毒販刺成重傷,失血過多生命垂危,趙大夫憑著他精湛的醫術以及耐心,堅守手術室對我進行了搶救,終於把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現在想到件事我還依然心懷感激。
趙大夫本名趙普,今年四十歲了,家裡有一個賢惠的妻子以及一個正在國外讀書的兒子,在鎮上算是讓人羨慕的家庭美滿事業有成那一種了。在醫院大堂那個醫院骨乾介紹專欄裡,他是排在第一位的。我前一段時間聽說他準備和朋友合作開一個私人診所,為此投了不少時間進去,有幾次想約他吃個飯他都抽不出身來,所以順口就問這個看門老頭趙大夫在不在了。
“剛才那個女的又來找他了,現在還沒出來,所以他今天肯定在醫院裡。”老頭回答我。他聲音沙啞,不知是不是煙抽多了的緣故。
“那個女的?”
“你還不知道這件事嗎?”
“我最近都沒怎麽和他見面。”
“哦,其實不關他的事,這女的是瘋子,臉皮夠厚的。”
老頭將我給他的那支煙吸完,朝地上吐了口濃痰,咳嗽了幾下,然後從自己口袋裡摸出一包不知是啥牌子的給我遞上一根,客氣為我點上,再給自己又弄上一支。
“但也不是真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想撈點好處的!”他一邊吐著那嗆人的濃煙一邊顯示出強烈的鄙視,“她是鄰鎮的,不是本鎮人。”
“老趙不會是這麽不負責任的人呀?”我立刻往那方面想了,現在的風氣都在流行二奶三奶什麽的。
“趙大夫當然不是這種人。我完全可以將她攔在門口,但趙大夫說不管她什麽時候來都必須歡迎。”
“他老婆知道嗎?”
“這個我不太清楚。聽說他老婆幾個月前已經出國陪他兒子去了。”
我們正在說話間,一個看上去三十多歲,皮膚紅黑,不修邊幅的女人被兩個男人架著從前面那棟白色治療樓的門口拖了出來。那個女人又哭又喊,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老頭斜著眼睛瞄著他們從我們面前走過。
“左邊那個男的聽說是她小叔子,右邊那個是她的弟弟。每次都是他倆一人一條胳膊,像我們那個時候打土豪劣紳一樣。”他帶著看熱鬧的心情介紹道。“真是夠丟人的了!”
“這樣的事情弄得滿城風雨就不好收場了。”我一邊替趙大夫憂心一邊想不明白為什麽一向循規蹈矩的他什麽時候也學得這麽低俗了。
在門口和他們擦肩走進來的是六七個穿著雪白校服的看上十一二歲的小鬼。他們帶著一個生日蛋糕和一束花。那束鮮紅的花在他們那身白色衣服的襯托下顯得格外耀眼。他們走到老頭跟前向他打聽一間病房如何走。老頭很熱情地為他們指了路。
“聽說他才上六年級,成績一直很好,但是卻得了絕症。”老頭一邊看著那幾個小孩的背影一邊不住的搖頭歎息,和剛才對那個女人的態度形成鮮明對比。“這是他最後一個生日,醫生說已經活不過這個夏天,最快也可能是這幾天。”
老頭給我的煙很烈,但他看上已經習慣了這種味道。我還接受不了,剛吸兩口喉嚨裡已經生疼,這股難受勁直接又刺激到了我後腦杓那個痛位,讓我一時間有點眩目。看著前面這棟白色的治療樓在陽光的反射下,我感覺它就像是被蓋著一塊巨大的遮屍布。
今天也是我兒子的生日。我有一個衝動,就是馬山趕回家,將自己兒子抱緊,然後向他保證,以後每個生日都會好好陪他過。作為最後一個生日,我突然意識到不管躺在病床上的是兒子還是父親,面對這樣的慶祝都是讓人絕望的,無法忍受的。
“他也算是幸運的了,和那個連這個世界是啥樣子都不曾多看一眼的嬰兒比起來。”老頭突然像中了邪一樣,眼裡閃著異樣的光,“我經常在半夜的時候聽到他的哭聲。”
“這怎麽可能?”我摁滅他給我的那根剛吸兩口的煙,整個人頓時感覺清醒了一點。
“你知道他為什麽哭嗎?因為他不是病死的!”他自顧自地說著。
“那你認為他是怎麽死的?”
老頭那呆滯的目光穿過那些從他嘴裡吐出的沒有散去的煙停留在我的臉上。他這副模樣讓我懷疑他還有沒有能力將我的問題聽進去。我被他看得有點心底發冷,沒有勇氣再在那裡繼續站下去,隻能選擇趕緊離開他。
我走進那棟治療大樓,裡面每間病房都緊關閉著門,很安靜,安靜得讓人心裡發怵。走廊裡隻有一個正在收集門口垃圾的清潔工。他臉色枯黃,雙眼無神,一副精神萎靡的模樣。我從他身邊走過,他停下了手中的活,抬頭朝我看過來。直到我走到走廊的盡頭停下腳步,我仍能感受到他那雙眼睛火辣辣地釘在的我背上,讓我感到全身不舒服,就像我是一塊讓人厭惡的影響了環境的垃圾。
趙大夫的辦公室就在我的面前,這個走廊的盡頭。透過那塊半透明的玻璃,我看見趙大夫坐在一張沙發上,半個身子都陷入了沙發裡面,腦袋往後仰,臉朝著天花板。他那副金絲框眼鏡被扔在了前面的茶桌上。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了他沒帶眼鏡的樣子,眼眶凹陷,眼球外翻,像一條曬乾的魚。他臉上沒半點血色,嘴巴微微張開,兩眼對著天花板一動也不動,仿佛一條死屍。我輕輕敲了敲門,叫了聲他的名字,然後推門而入。
他已經戴上了眼鏡,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上,和剛才判若兩人。我以前認識的趙大夫一下子又回來了,他的眼睛看起來和平常一樣,臉上帶著歡迎的微笑,隻是那張胖乎乎的臉色仍有點蒼白。我在他旁邊坐下,簡單說了一下我今天早上的遭遇。
“壞人分三個境界。”他聽完便輕聲細語地幫我分析,“最低層次的那個是正面攻擊你的,再上一層的就是會設個圈套,再攻擊你,而最高的那層就是生活在你身邊,時刻準備攻擊你,你卻還將他當作自己人。”
“你看起來研究得很透嘛!”
“我讀大學的時候修過犯罪心理學。”
“看不出你還深藏不露呢,那看來今天早上那個襲擊我的家夥是屬於中間那層的了!”
“也不一定。”他很認真地糾正我,“第二層和最高那層的界線其實是和模糊的,我是說如果這個圈套夠高明的話。”
“哎!今天這一下總算沒白挨,幫忙長了知識。”
“別取笑我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我這是班門弄斧。好了,讓我看看你的傷。”
他為我仔細檢查了一番後說隻是有些淤腫,拿消炎藥水擦一下便行。但他又補充說表面看到的東西不一定真實,如果我不放心可以去拍一下腦部的片子看看裡面的情況。我說好,然後想問一下他和那個女人是怎麽回事,順便勸勸他以家庭為重。沒想到這個時候他的手機偏偏響了。他在電話裡告訴對方他就在辦公室後便掛了電話。
“一個以前的患者。”他對我說,“他已經在門外了。”
很顯然,我再賴著不走就顯得有點不識抬舉了,我隻能和他告辭。在走廊上那個讓我渾身不舒服的清潔工已經不在,一個五十歲上下的身材高大的男人迎面走過來。他體大頭尖,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凸出一個大肚子,走起路來一搖一晃的,像一頭北極熊。他紅光滿面,但是面無表情,他在向我這邊看過來時那目光像兩把刀子。我迎著他的目光,心裡想,如果此刻站在這裡的是老葉,他肯定會衝上去直接給他兩拳,然後讓他拿出證件。這個胖子直接推開趙大夫辦公室的門走了進去,連門都不用敲。
我決定不再去拍片,我現在感覺良好,也許我不必每次都聽趙大夫的,我應該比那些機器更能真實感知自己的身體狀況才對。我於是便從往拍片室的方向轉向了醫院的大門。
守門口的老頭依然煙不離口,他吐出的煙圈一點點地在他周圍擴散。我看著他,不知怎麽突然間有了種恍惚的感覺,看到那煙圈越來越大,它們在老頭身邊幻化成各種形狀,逐漸匯集在一起,揉拚出一個人形,一個手舞足蹈的嬰兒。但轉眼間,那嬰兒的動作慢了下來,那張幼嫩的臉開始扭曲變形,然後變得模糊,整個人被揉成一團,最後啪的一聲,那個嬰兒煙消雲散。
“您慢走!”
我被他的聲音拉回到了現實,看見他已經扔掉了手中的煙,踩滅了煙頭,恭敬地對我說。我昏頭昏腦地對他招了招手,一步從他面前跨了出去。走出這個醫院的門口,我頓時感覺神清氣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