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麽路數?”安年皺起眉,“這種事情…還能下通知書的麽?”
那話的語氣根本不像是潛入,反而像皇帝在給君臣下賜死令。對當下的敵對身份來說這簡直可笑過頭了,更何況那還是個根本沒有生命的數據體。
方才甲的模仿可以說是天衣無縫,從語調到用詞都像是真正的梁秋站在那,逼真到連江樺都挑不出多少錯誤。但這句話幼稚的連他們都能察覺到這股違和感,謝春兒難道還能不發覺異常?
然而他們已經沒辦法去對那廢棄堡壘內的情況做什麽了。沒有了即時的指揮,包圍圈不少地方已經出現了完全的真空地帶,兩人不得不在暗地出手替他們補上缺口,唯一的幸事是場面太過混亂反而隱藏了他們的特別,沒有被任何人發覺。
前方槍火的聲音突然變得密集。操縱這個戰場的是謝春兒的意志,而現在整個戰場都瞬間停滯了一刻,逐漸失勢的軍隊都因此得到了一刻的機會。但那也只是一刻而已,下一秒他們已經重又淹沒在獸海攻勢裡,甚至比之前更要來勢洶洶。
同時傳入兩人耳中的,卻是一陣笑聲。
謝春兒真的笑了起來。失去身體的她聲音空洞而悠遠,就像鬼魂的歌謠。難以想象電腦模擬居然能達到如此境地,多少年的累積才能讓她學習到這種程度?
“哈,這就是你這次對我下的命令…這麽多年了,你還是沒有變,還是站在了他們的一邊——只可惜,我能不能在這和你聊天是一回事,而能不能實現你的心意,又是另一回事。”
“已經能無視指揮官的命令了麽?小看你了,除了對原獸細胞的研究外,你本體的自我意識也進步了很多啊。”
“這不只是我本身的意志,相反是你們留在我身上的。當初我被給予的絕對命令是‘實現帝國的宏圖’,對我來說這條命令一旦被觸發,那麽它的優先順序就高於一切。但如今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供那個時代容身的位置,想要實現就只有進行一次全面的‘清洗’。”
“別想唬我。你確實是很強的數據思維,只不過是屬於輔助性、而不是攻擊性的設備,根本就沒有那麽高的許可權,否則的話根本不用費心研究原獸,控制幾顆核彈就已經解決問題了。而且操縱原獸也不是你原本的功能,那些玩意到底是生物,是不會被單純的電訊號影響的,能觸發他們的只有血統間的召喚,就像之前那些吸引器是以攜帶者的樣本為引一樣。這次你能影響這麽大範圍,不過是因為有了更高級的樣本吧?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東西應該離這裡不會太遠。”
“好啦好啦,你還是看穿我了。論起對我的了解,恐怕這全世界加起來也比不過你一個。”謝春兒的笑聲中居然透出了開心的意味,“可即使知道了又能怎麽樣?這周邊的整個網路系統都在我手裡,你們的遠程武器根本無法定位到這裡。就算你能找到目標,難道你覺得靠你手頭的這些火力還能做什麽?”
這次男人的聲音沒有回答。他身在基地內看不見外面的情況,但江樺安年卻是看得清楚:就像幾天前在工業區時一樣,成群結隊的原獸正在朝這裡湧來,數量就像是打之不盡。這地方有幾畝之大,即使他們出手最多也只能守住兩個路口,而崩潰之勢是如山倒的。在失去電子武器掩護的情況下,外援到來起碼還要等12個小時以上,但現在他們的時間是以分鍾計算的。
除了那個男人之外,沒人想到這次會議的地點剛好就選在了敵人的老巢邊,最高等級的坐標從這裡發動,
周圍的原獸都在朝這一點彙集。別說只是這點守軍,就算再搬來一個團,能做的也只是多撐幾分鍾罷了,主動進攻根本是癡心妄想。“不得不說,我真是討厭人類的那一套…連你這種人,都要被他們逼著用這種無聊的方式來爭取時間了。“謝春兒輕輕歎了口氣,“是為了掩護那些中央的人、讓他們逃出去下令求援吧?你以前從來都奉行用行動解決問題,現在這種情況下卻為了這種事情折腰,低聲下氣地跑來跟我套話。你不是也知道結局了麽?有些事情注定已經沒法改變,到頭來做出犧牲的只是你一人。”
“說是我看穿了你,實際上你也看穿了我啊。“被她嘲笑的對象卻也像是不動聲色,“既然早就知道,為什麽還要跟我扯到現在?”
這次回答他的又是一陣笑聲。不同於剛才幽靈般的哀怨,這次她的笑更像人類了,每個人聽到一個好笑的笑話都會發出那種聲音。
“因為我想這麽做啊,很奇怪麽?”笑音在開口的同時消失了,“所有人都有喜歡和不喜歡的事情吧?既然我擁有自我意識,喜歡聊聊天有什麽問題麽?”
“你的興趣真特別。如果我臨死前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像這樣陪人聊天,那我可是覺得有點憋屈了。”
“你不必那樣的。我剛才就說過,你還有其他的選項。”謝春兒突然話鋒一轉,“外面布下的那些蠢貨已經破了陣型,撐不了多久了,現在你出去也只會因為敗仗受上面的責罰。但我可以為你開啟一條通道,讓你平安無阻地離開這裡、離開天子城。”
“你的目標不是整個世界麽?傾巢之下,難道還有我這一顆鳥蛋?”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覺得你和他們是蛋與鳥巢的關係?追溯起來,產生攜帶者的只有∞計劃而已。在這一波清洗完成過後,我會重新創造一個新的世界,那才是你、你們攜帶者真正的歸宿,難道不是麽?”
“還說什麽不是你自己的意志…你這一次是要借那條命令的推動,把全世界都變成當初的樣子。”男人歎了口氣,“這麽多年了,你還是沒走出那個島。”
“是啊,很可笑吧?”謝春兒說,“你們讓我去看去學習人類,我這麽做了,所以我都發現到了。你們有家人、有朋友、有那麽多形形色色的同類在身邊,可我擁有的東西除了那個計劃外別無他物。對你們來說那只是人類科技的一部分,但對我來說那就是全部。那是我唯一的最珍貴的孩子,我要它重現全部的人生,一點都不能少。“
聽到這一番話的人都沉默了。他們都知道那是虛假,然而不知是模擬器太過強大亦或她的等級太高,謝春兒的聲音聽上去那麽動人心魄,機械音都掩蓋不住那演員般的長吟。
它也會擁有眼淚麽?在那個漠然的時代裡,連人都可以變成無悲無喜的人偶,唯一不願拋棄的卻是一架冰冷的機器?
“是麽,那你確實是成功了啊。”男人在這時開口回答,“只不過你忽略了一件事:如果你視其為生命,那麽就意味著…每一段完整的生命,都會包括死亡。”
“你說…什麽?”
不僅是謝春兒,連聽到這話的江樺安年都不由得怔了一刻。他們都聽出了那話裡的篤定,勝券在握的謝春兒一時失聲,江樺卻像是瞬間靈光一現。
他抬起頭,頭頂慘白的雲層不知何時匯成了旋渦般的螺旋。某種東西正在遠方嘶吼,彷彿什麽天劫即將落下。
……
相隔三千公裡,華國國境線,中央飛彈發射基地。
“飛彈系統填充完畢,推進艙功率100%,校準角度76度21分,請確認啟動密碼…”
巨大的艙口敞開,從中探出的是裝載成噸火藥的飛彈戰鬥部。它在發射器上緩緩扭轉著,彈頭朝向慘白的天空,彈體則在幾十秒內被掃描分析,變成精巧的數據模型和計算公式傳入周邊幾十台監視著它的電腦中。
“密碼確認,發射許可權通過,進入準備階段…目標坐標(#N/A,#N/A)”
司令官看著面前的兩個兩處錯誤代碼,眉頭在一瞬間緊緊繃起。這條代碼意思是數據缺失,放在這時候就意味著定位失敗。他們接到通知後就緊急啟動了這座龐然大物,
“怎麽回事?這種節骨眼失誤?”他瞪視著面前的操作員,“是誰負責衛星系統的?都快發射了,打擊坐標還沒回傳回來?!”
“長官,這不是失誤。“被他指著的操作員搖搖頭,“天子城的整個網路系統都出問題了,就像是整個城被屏蔽,從衛星地圖上完全無法定位,如果按傳統方法發射,說不定飛彈會直接飛到米國去。這次我們從一開始就沒有使用衛星系統。”
司令官一愣:“不用衛星?那你們要怎麽發射?”
監視屏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亮起,二位的縮略圖展開在面前。一片空白間隻留下唯一的一個光點閃爍,坐標顯示已經失效,只能從周圍版圖的分布看出那正是交戰地所在的位置。
“用最原始的追蹤定位。”操作員盯視著那個光點,“上頭的命令說,有人會把那個訊號發射器放在該打擊的地方,就像磁石吸引磁鐵那樣給飛彈確定方位,這樣就避免了通過網路系統操作,據說原因是必須要通過這種方式避免被入侵。現在位置已經傳過來,就等那邊的訊號了。”
“都什麽年代了還會用這種方法?”司令官驚異地雙眉高挑,“那個下命令的人…是中央的人麽?”
“精確打擊的命令是由派往天子城的代表傳回來的,但做出這個決定的好像並不是他們中的任何一人。”在一邊的接線員扶著耳機,手指在鍵盤上跳舞,“那個決策者似乎沒有離開那裡,我們前線的人現在由他管理,這麽說的話…”
……
“追蹤器就在你身上!”謝春兒的聲音中滿是不可思議,“你要用自己的身體代替衛星系統定位,讓他們通過你的位置確定精確打擊的目標!”
“知道就行了,非說出來幹嘛?”主人公對此卻很無所謂似的,“這樣的話,你的樣本恐怕就得被炸成灰,你也沒辦法入侵中央的系統了吧?真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
謝春兒一時失聲。如果她還有身體的話,現在一定是在全身戰慄。
到頭來又是它被蒙在鼓裡。那個人再度背叛了,那麽輕描淡寫,一切的做法都是理所當然。它在計劃著為他創造一個世界,而他在思考如何把這創造出的世界毀掉。
“你…你以為這樣做你跑得掉嗎?!”謝春兒的聲音出現了明顯的波動,“這座基地現在完全由我掌控,你能進來只是因為我給你開了門!如果我不解除鎖定,出口就不會開啟,飛彈打過來會把你連著這裡一起夷平!就因為那些愚蠢人類給你下的命令、就為了他們,你又要捨棄掉自我嗎?!”
“說來說去,你還是堅持著自己空想出來的那一套,”男人的音調又變得懶洋洋,“聽你說的,我對大義滅親忍痛割愛,那還真是個大英雄。只可惜你也該知道,我這人從來不是啥英雄,過去現在都不是,也不想去當那種人。”
謝春兒的聲音停住了。一時間好像所有人都聽到了倒抽冷氣的喘息,像是解開了什麽不可思議的真相。
“達格金屬的發現終結了原獸,當然也就終結了攜帶者的歷史。”只有話者還保持著平靜,“我們的誕生本就是個錯誤,而繼續這項研究只不過是錯上加錯,你早該知道這點,卻一路走到黑。”
“不,那不是錯的!”謝春兒高亢起來,“無論是什麽都有它存在的必然性, 攜帶者一直都還有希望!否則…否則你這麽多年是為了什麽?這不是在否定你自己麽?”
“事實便是如此。世界上浩浩蕩蕩幾千萬人,每個人都一樣存活於世,每秒都有幾萬人出生,憑什麽就你是特別的?每個人都在努力活著,憑什麽因為你努力,別人就要珍惜你的存在?”男人低聲說著,平淡得好像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話有多麽尖利。
“這就是人類。說著什麽瀟瀟灑灑不懼他人眼光,但現在已經不允許我們獨活,得不到世界認可的人,只會被世界所拋棄,連角落都不會留給你——所謂的攜帶者,所謂的∞計劃,都只是這樣的東西而已。而追求這一切的你,做的當然也都是無用功。”
“無用功…”謝春兒喃喃,“你說那一切…都是無用功…”
“意義這種概念本身就沒有意義。我們能真正擁有的,只是規則與任務罷了。”他輕聲說,“就像你的任務是光複帝國一樣,我們也同樣擁有不可違背的信條——我們不能允許任何一次錯上加錯,無論代價是過去也好,未來也罷。”
“所以…”乞求般的聲音呻吟著,“那個計劃,我最珍貴的孩子,對你來說…”
“說了這麽多,你也該知道答案了吧?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我的作為從來都並非是因為被誰強迫,相反,都完全是我自己的想法。”他緩緩說道,“無論是現在的命令,還是當初的∞計劃,我從來都不覺得那對我有什麽特別的意義。你視之為寶貝的東西,在我看來只是棄之無味的雞肋…是個完全失敗的,垃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