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素說完最後一句話,就轉身離開了。只剩下關外的韓左川靜默無語,眉宇間的愁苦似乎更盛。
蘇赫望著那道被城上兵甲淹沒的孤傲背影,轉過來安慰韓左川道:“先生千萬不要把他的話放在心上。當年楚武帝負了李少卿,可李少卿何曾負過楚武帝?在孤看來,李少卿能戰至最後一刻,已經仁至義盡了。”
“可我是主動歸順大單於的。”韓左川凝視著城頭之上,歎了一口氣道。他知道有些話,那個年輕人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
“離陽廟堂黨爭不斷、派系之間相互傾軋。以先生之才,尚不能為那老皇帝重用,還處處被人排擠打壓、差點喪命。這種朝廷,叛了又如何?!”蘇赫冷笑道。
韓左川沒有說話,獨自拍馬回轉。
蘇赫似乎早已習慣了韓左川的傲慢無禮,只是靜靜騎馬跟在他身後,也不說話。
“先生,最近三晉線人送出來的情報,越來越少了。”蘇赫望著韓左川的背影,有些無奈道:“先生能料敵製勝,這些離陽內鬼的作用不可謂不大。可不知為什麽,最近有很多線人突然聯系不上了,仿佛從人間蒸發了似的。”
韓左川放緩馬力,與蘇赫並肩道:“一定是有什麽人在暗中與大單於作對。”韓左川皺起眉頭,冷冷道:“究竟是什麽,手眼竟如此通天?”
——————————
自打楊素用三關鎮副總兵李再興的名義,發了一篇慷慨激昂的守關檄文之後,整片三晉大地都被熱血點燃了!
檄文裡那句“關在河山在、身死恨不消”一句,不知點燃了多少三晉兒郎胸中激蕩的熱血。
地方府縣衙門前排起了長隊,全是報名從軍的三晉兒郎。還有些因為身體羸弱而被淘汰的,退而求其次,甘願上雁門前線去為將士運送糧草、做些雜事。
“雁門三晉上一回出現這樣的場景,還是太祖麾下大帥徐天德、與那位常十萬一起驅逐胡虜、收復三晉之時吧?”府衙前,一身銅臭味的平昌周家家主——周粟對身旁下人道。
這位周家家主身寬體胖,幾乎圓成了一個肉球。他眼睛極小,由於那張臉太過肥膩,使得那雙眼睛跟兩粒綠豆似的,更顯得這人精光四射。
主子說話,下人自然不敢隨便回話。
然後,周粟腆著肚子來到府衙之前,朝身後下人遞了個眼色。
那個下人會意,恭敬對府前的衙卒遞上了拜貼。
那名神色倨傲衙衛接過拜貼,看了一眼,立馬換了一副嘴臉,恭維周粟道:“原來是咱們平昌的周大當家來了……您稍等,小的這就去給您通稟!”
“有勞了。”周粟點頭道。
沒過多久,府衙的正門就被人從裡面打開。只見一位五品官員迎上來道:“哎呀,什麽風把咱們周大當家吹來了!”
周粟也對這位五品通判還禮道:“聽說雁門前線吃緊,有些事想與張府尊商議。”
“裡面請!”那名通判引著周粟,想要周粟從大門進衙門裡。
可八面玲瓏、知道進退的周粟還是從偏門進了府衙之中。
那位通判引著周粟到府衙的會客廳裡,只見一位身穿緋袍的四品官員早已坐在主座上等候。
見到周粟來了,這位姓錢的平陽知府從主位上站起,打著哈哈道:“我道怎麽一大清早喜鵲就喳喳叫喚,原來是有貴客登門來了!”
“我曲曲一個小行商,算什麽貴客?府尊說笑了!”周粟對錢知府抱拳行禮道。
二人寒暄過後,分主次坐定。
錢知府望著周粟,笑問道:“不知周當家親自前來,所為何事?”
“是這樣。”周粟小抿了一口茶,把茶盞放到案上,正色道:“府尊想必也知曉,如今雁門關上激戰正酣。我平陽府雖說位於晉陽以南、暫時沒受刀兵之禍,可身為三晉子民,總該為前線將士做點什麽……”
錢知府眉頭一揚,點頭道:“不知錢某能為三晉百姓做些什麽?”
周粟沉聲道:“我周家雖然經營著糧草生意,可這次若果大肆買進糧食,勢必引起物價起伏、人心惶惶。如此,便得不償失了。”
周粟坐著朝錢知府作了一揖,接著道:“可若是錢知府能夠出面購進糧食、安撫百姓,周某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懂了。”錢知府點頭道。可他話鋒一轉,又接著道:“可周大當家也知道,咱們三晉本來就土地貧瘠,所以府縣上下一直都是入不敷出。周大當家今天既然開口,又是心憂天下之舉,本府斷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說到這裡,錢知府話鋒一轉,滿臉難色:“可是……這做什麽事情都需要人手,你不給人家銀子,人家也不會給本府賣命啊……”
周粟點頭,屏退下人,然後從袖裡掏出一遝銀票,恭敬呈了上去:“錢府尊,這是紋銀五千兩,請府尊務必幫忙!”
“好說!好說!”錢知府接過銀票,粗略翻了一遍,哈哈大笑道:“周大當家且寬心!這點小事,本府還是能辦好的!”
“有勞府尊了!”周粟又對錢知府施了一禮,告辭道:“錢府尊,前線將士正在浴血廝殺,此事宜早不宜遲,在下這就回去準備,其余事項就有勞錢府尊了!”
“小事!小事!”錢知府收好銀票,起身送周粟道:“那本府就不留周大當家了!”
“告辭!”周粟又躬身行了一禮,便匆忙告退了。
等周粟邁出府衙大門之後,那張言笑晏晏的臉瞬間陰沉下來。
等周粟回到家裡之後,他呼喚身後的下人道:“周大。”
“小的在!”一名木訥的屬下躬身走到周粟的身後。
周粟道:“知會我周家在各地的米號糧商,在保證當地百姓生計的同時,大力購進糧草,清點以後直接運往雁門前線!”
“是!”周大深施一禮,退了下去。
“周二。”周粟接著喚道。
“小的在!”周二躬下身子道。
“以我的名義廣發英雄貼,送往三晉有頭有臉的商人手裡。就說我平昌周家有要事相商,請各位掌舵、當家務必在十月廿九這日蒞臨寒舍!”
“小的遵命!”周二也得令而退。
等周大周二走後,周粟獨自站在院裡的一顆石榴樹下,眯著眼道:“上回聽顧鷹說你俞馬匪義薄雲天,這回我倒要看看,你這老東西是否言過其實!”
……
日子很快就過去。
十月廿九這天,對整個三晉商界來說,都是一件大事。
整個三晉有頭有臉的商賈幾乎都收到了平昌周家的邀請,要他們往平昌一聚。
礙於周粟在三晉商人中的威望地位,所有被邀請的人都趕來了平昌周宅。
周家的議事廳裡人頭攢動。
一身青衣的周粟走進議事廳,就看到一位須發花白的矍鑠老者正在那裡與人打招呼,絲毫沒有一點長者風范——
“呦,這不是王大當家嗎?幸會!幸會!”
“哎,這不是陳老弟嗎?你怎麽也來了?”
“嗯,黃掌櫃也來了……能請的動黃老弟,看樣子這周小子聲望不低啊!”
周粟冷著臉朝俞先登走了過去,對他皮笑肉不笑道:“想必這位就是十八堂的俞大當家吧?”
“你是誰?”俞先登正在與人說笑,冷不防被打斷,轉過頭對周粟冷笑道:“沒看到老子正在與人說話?什麽教養?!”
“在下周粟。”聽到俞先登張嘴就罵人,周粟眼中隱隱含怒。
這個老東西一定是故意的!
聽到周粟自報姓名,俞先登終於開始正視周粟來:“哦,原來是周大當家啊……失敬!失敬!”
他雖然嘴裡說著“失敬”,可臉上卻一點也沒有尊敬的樣子:“不知周大當家山高路遠把老俞請過來,有何指教?”
“指教談不上,只是看我邊關將士在雁門關殊死搏殺,想為他們做點什麽。”周粟盯著俞先登的眼睛道。
俞先登轉臉看了一眼身後諸位掌櫃、舵主,又轉過來,有些莫名其妙道:“不知雁門關吃緊,與我一個老頭兒有何乾系?”
“陸放翁曾言‘位卑未敢忘憂國’。我等既然立身於三晉大地之上,如今邊關吃緊,難道不應該為三晉的百姓們做點什麽嗎?”長得不像善種好漢的周粟此時滿臉浩然正氣,倒也令人心折。
然後,就見容貌英偉的俞先登冷笑道:“原來周大當家打的這麽個算盤啊?有什麽話直說就是,繞了這麽多彎彎腸子,不就是想要老子掏銀子嗎?”
然後,就見俞先登胡子一吹,冷笑道:“不過,你小子想從老子兜裡掏銀子,沒門!”
“你!”周粟指著俞先登怒道:“你一把年紀都活狗身上了是吧?沒聽過‘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句話嗎?你十八堂的根基在三晉,雁門關若是被天狼大軍破了,你十八堂在三晉的家業難道能獨存?”
聽到這裡,俞先登竟然笑了:“三晉淪陷,我十八堂搬了就是!三晉淪陷我就去中原;中原陸沉我就去江南;江南再失守,老子大不了造大船下海,去他娘的扶桑!”
俞先登胡子一吹,豪氣乾雲道:“老子兜裡揣著銀子,去哪兒不行?這叫虎死不倒架、散買賣不散交情!”
周粟指著油鹽不進的俞先登,氣得渾身發抖,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時,有其他當家、掌櫃實在看不下去了,紛紛站出來怒斥俞先登。
當然,也不乏有人擁護俞先登。
一時間議事廳裡分成了兩派,兩派涇渭分明,最後他們連表面文章也不做了,直接捋起袖管對罵起來!
俞先登找了把椅子大馬金刀坐在周粟面前,望著滿臉陰鷙的周粟,皮笑肉不笑道:“你周大當家想要資助前線,你自個玩你的就是了!老子又不像你,你周家經營糧草生意,正好能助前線一臂之力。可老子買的是馬,賣的也是馬。他雁門關打的是城防戰,老子一個賣馬的,難道還要把馬宰了去給他們當口糧?恕老子愛莫能助!”
說到這裡,俞先登冷笑一聲,接著道:“要是有一天咱們離陽王師能揮師幽燕之外、與那天狼鐵騎野戰於大漠遼原之上,老子就是把馬場裡的所有馬兒都送出去,那也心甘情願!不過話又說回來,咱們偌大一座離陽王朝,除去開國諸王公外,又何曾出過一位正兒八經的騎兵名將?”
“誰說沒有?”周粟冷笑。
“誰?”俞先登眉毛一掀。
“那位‘鐵甲罩青衫’的上谷騎軍統領——定遠將軍姚青虎!”周粟遙拱著手,神色敬重道。
“天南郡王——端木鬱壘!”這時又有人接話。
“上馬成騎、下馬成營的天南老帥——俞先登!”
“去去去!”聽到那些人七嘴八舌的話,俞先登擺手道:“那姚青虎瘸了一條腿,如今早已不見蹤影;天南的端木大王,他老人家也算將軍?瞎抬杠!至於那位俞老頭……”
說到這裡,俞先登嘲笑道:“都一把老骨頭了,當柴禾燒都不夠料,還上馬成騎,笑話!”
“哼!原本見俞老做事公道、胸襟廣闊,以為俞老是位有家國情懷的人,所以我蔣家之前樂意與你打交道。”這時又有人站出來,指著俞先登的鼻子道:“可哪曾想,國破家亡之際,你俞弦高竟是這樣一副嘴臉,真是白瞎了‘弦高’這兩個字!呸!”
說到這裡,那人啐了一口痰,然後直接找了一把匕首割斷自己的衣衫前擺,不屑道:“我蔣百裡今日割袍立誓,從即日起,就是我蔣家滿門餓死,從今往後也不會再與你姓俞的有一文錢的往來!”
“對,不與這條老狗往來!”不少與俞先登有生意往來的人,這時也紛紛與他割袍斷交。
俞先登見群情激奮,這時竟然還能笑得出來:“諸位既然提到俞某人的名字,那俞某不妨多幾句嘴。咱老俞名字裡是有‘弦高’二字,可老子的‘弦’,是‘弦斷有誰聽’的‘弦’!老子的‘高’,是‘喝高了諸事不管’的‘高’!”
說完,他回頭望了一眼站在他身後的那些擁躉者,又望向周粟那夥人道:“怎的,想激將老子?對不住!老子還就這‘天子呼來不上船’的雅致脾性了!”
“哈哈哈!”聽到俞先登的話,他身後的那群追隨者們哄堂大笑。
然後就聽對面有人指著俞先登嗤笑道:“還‘雅致脾性’?我看是不要臉吧?”
“對,就是不要臉!”周粟身後的人紛紛戳著俞先登罵道。
俞先登面無表情坐在那裡,平靜道:“今天說了這麽多廢話,終於說到點子上了。老子只要銀子,還真就不要臉了。”
周粟點頭,冷冷道:“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再說下去也是無趣。周大周二,送客!”
見周粟下了逐客令,俞先登從椅子上站起來,朝周粟那裡走了過去。
俞先登走到周粟身前,望著他那對金錢龜似的小眼睛,突然罵周粟道:“小王八犢子!”
周粟聽到之後一愣,然後回了一句“老不死的!”
二人擦肩而過,竟同時朗聲大笑,豪氣乾雲!
等俞先登走出周宅後,他作別那群“擁護者”,跨上馬車,快速寫了一張滿是人名的名單,遞給恭候在車前的天南死士“辰”道:“小五,名單上的人,一個不留。”
“是!”
“還有。如今整個離陽都知道咱們殿下在雁門關上,你再多派些頂尖好手,確保殿下萬無一失。”
“是!”那位地支死士得令而退。
老帥俞先登閉上雙眼,搖了搖頭,道:“這個周粟!”
周宅。
等俞先登走後,那群與俞先登同氣連聲的掌櫃們也紛紛冷笑離席,隻留下站在周粟身後的那群人咬牙切齒。
“這幫狼心狗肺的混帳東西!”眾人紛紛怒罵道。
周粟聽到那些人的話,搖了搖頭,面無表情道:“隨他們去吧。不瞞各位大當家, 我十天前已經吩咐周家各處商號買進米面糧草。可是以周某一人之力,無異於杯水車薪。這也是周某這回邀請各位當家蒞臨寒舍的目的。”
“周大當家義薄雲天,我等佩服!”
“奔波大半生,到頭來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攢了些銀子,卻也無處使得。如今邊關狼煙烽火,索性都與了浴血廝殺的將士們吧!”
“周大當家剛才說得好,‘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連咱們三晉百姓尚知捐軀赴國難,我等雖然一身銅臭,卻也不能作壁上觀!”
“……”
留下的三晉商人紛紛慷慨解囊,一時間燕趙豪氣直衝霄漢!
等眾人商議完畢,周粟親自送走最後一位大當家,這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周粟命人關上大門,在正堂主位上坐定,也寫下了一張密密麻麻的名冊。他寫下名單之後,對身邊的周大周二道:“傳令烏青顧鷹,將名單上的這些人不留,盡數除掉!”
“是!”周大周二恭敬接過那份名冊,就要離開。
“慢著。”周粟叫住二人,陰沉道:“告訴他二人,把平陽知府錢清江也一起除掉!”
“是!”周大周二雖然震驚,可還是毫不遲疑地轉身離開。
正堂裡隻留下周粟一人。他推開門,望著門外的濃濃夜幕,面無表情道:“有些人連祖宗都不要了,還要命做甚?”
“還有平陽知府那個狗官,既然該死,那全都去死好了。”
說到這裡,周粟又想起那個一身匪氣的俞老頭,哈哈大笑道:“這個老不死的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