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早慧的小滿並沒有把大嫂的死算到范鯉頭上。可回鳳鳴山的路上,他也同樣沒給范鯉好臉色看。
好在范鯉的臉皮實在是比城牆拐角再加塊青磚還厚,對於小滿的愛理不理,他權當不知道,一路上對這個沒認自己做師父的弟子極盡討好,並樂此不疲著。
鳳鳴山位於離陽王朝的西南邊陲,如一輪皎月孤懸於世外。從彭城府到鳳鳴山所在的天南省,中間隔了五千裡山川大澤。
回天南的路上,范鯉充分發揚了他沒羞沒臊的精神,無論走到哪兒都能耍出各種手段來蹭吃蹭喝,看得小滿暗暗生悶氣。心道自己怎麽遇到這麽個無良師父。
因為帶著孩子,范鯉離開彭地界後,先是順著大運河一路南下大江,然後又搭上一艘逆江而上的大船,準備走水路直取天南承宣布政司。如此也省去了車馬勞頓。
一路上,范鯉不停與小滿講著他的那些道理,小滿也很“配合”地一路翻著白眼。
翻著翻著,師徒二人乘坐的大船就到了江右承宣布政司下轄的潯陽府地界。
范鯉強拉著不情願的小滿在潯陽府上了岸,說是十年前自己在這裡落下了一件寶貝。
青衣范鯉拉著同樣青衣的小滿穿梭在潯陽街市裡,就連極不待見范鯉的小滿都沒有察覺――他們二人的步子竟是那般合拍,像極了一對父子。
范鯉拉著小滿來到一處百年老店前,對那位上了年紀的老掌櫃道:“老人家,聽說您的小酒館已經傳承了過百年?”
“如假包換!”聽到范鯉的話,老掌櫃哈哈道:“這間小店傳自我的祖父,那時咱們中原還被天狼王朝霸佔著。嗨,陳年舊事,不提也罷……客官要不要來一份咱們小店的招牌南坡肉?”
范鯉抬頭,看了一眼這家店的門頭。
只見門頭上“百年南坡肉”五個大字下面還題著蘇南坡的一句詞:“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落款是一個兩字名――范梨。
范鯉歎了一口氣,搖頭道:“老店家,你一個賣肉的店,門頭上卻寫著賣茶的詩,是不是有‘掛羊頭賣狗肉’之嫌?”
“這……”那老掌櫃聽到范鯉的話,頓時緊張起來。
他做生意幾十年,最是在乎“童叟無欺”四個字。眼前這位青衫後生說他是“掛羊頭賣狗肉”,如何能教他不緊張?
范鯉見老掌櫃上了套,接著“循循善誘”道:“相逢便是有緣。老店家,要不這樣――今日我重新為您寫一幅門頭,不收銀子,您隻銷管我一頓飽飯,成不成?”
老掌櫃看著門頭上的“范梨”二字,有些不舍道:“可為我題字的這位范梨,很有可能就是十年前那位名動京華、愛民如子的小范大人,我實在舍不得啊……”
“就是天王老子題的,也不能欺客啊。”范鯉接著忽悠道:“老店家要是實在不舍,可以把這幅字摘下來掛在家裡啊,如此也好過在這裡招搖。”
“行吧!”老掌櫃一咬牙,對范鯉道:“那就有勞小先生了!”
范鯉點頭,讓老掌櫃尋來紙筆攤開。
他蘸上墨,靜心、凝神、閉目。一氣呵成。
“一蓑煙雨任平生。”老掌櫃小聲念出那行新字,驚豔道:“好字!以後我這小店,乾脆就叫‘煙雨樓’得了!”
老掌櫃與人打了一輩子交道,自然看得出,眼前這位青衫後生雖然滿臉胡茬、不修邊幅,卻絕非等閑之輩。他望著年紀不大卻一身滄桑的范鯉,
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這位青衫後生究竟經歷過什麽,才會在而立之年,就如此淡泊避世?
想到這裡,老掌櫃笑著問范鯉道:“小先生為何不在字的末款書上您的大名?”
見老掌櫃一直盯著自己的臉看,范鯉平靜道:“山野粗名,不題也罷。”
說完他讓老掌櫃用油紙給他包了幾樣店裡的招牌菜,然後一手拿著吃食,一手攬著小滿的腦袋,朝著潯陽江畔走去。
等中年人領著孩子離開後,那位老掌櫃似乎想起了什麽。他趕緊收好那幅墨寶、拋下一店的食客,不顧一切朝那位青衫中年人追了出去。
可街上人聲鼎沸,哪裡還能尋到那道蒼涼背影?
老掌櫃失魂落魄地回到店裡。
他顫巍巍捧起那幅墨跡還未乾透的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十年白衣換青衫,不見當時少年郎啊!
想起十年前那位豪情萬丈、揮斥方遒的白衣公子,已過花甲之年的老掌櫃捧著那幅字嗚咽起來。
……
“喂,范鯉,你剛才給那位老人家寫了什麽?”前往江畔的路上,小滿問一旁的范鯉道。
“隨便寫一句唄。”范鯉平靜道。他望向滿臉鄙夷之色的小滿,微笑道:“你不是識字的嗎,怎麽還看不懂為師寫了啥?”
小滿紅著臉道:“你寫的那麽潦草,我哪裡能看懂?”
見范鯉不說話,小滿實在架不住心中好奇,又追問他道:“你究竟給人家寫了什麽啊?”
范鯉摸了摸小滿的腦袋,壞笑道:“你喊我一聲師父,我就告訴你。”
“那我不想知道了!”小滿把頭一扭,直接不理范鯉了。
“……”范鯉被憋出了內傷。
等小滿看到他的無良師父席地坐在潯陽江頭,就著潯陽城獨有的雞湯魚餃、大口吃起了南坡肉時,他才對范鯉生出的那點好感,頃刻間又煙消雲散。
小滿發誓,今後再也不想理這個只會騙吃騙喝的便宜師父了。
見小滿看都不看自己“坑拐”來的各種潯陽小吃,范鯉問他道:“怎麽了,不合胃口?”
小滿把頭扭到江上,理也不理范鯉。
范鯉尷尬笑笑,放下手裡吃食,然後把沾滿油膩的手胡亂在草地上抹了幾把,這才道:“跟為師說想吃啥,隻要你說,為師就是去當龜公,也要掙錢給你買回來。”
小滿扭過頭,仰臉望著滿嘴油膩的范鯉,氣鼓鼓道:“你真的是鳳鳴書院的當代家主?”
“這還能有假?”范鯉笑了。
看著一臉玩世不恭的范鯉,小滿泄氣道:“聽山下私塾先生說,鳳鳴書院有范陶朱妙計連環,謀定敵國;有劉太祖氣吞山河,布衣稱帝;有趙大帥中流擊楫,保壁安民;有范履霜經略西北,收復失地……范鯉,怎麽到了你這裡,就整天只知道吃吃吃?”
范鯉笑了笑,沒有說話,眼中卻有落寞一閃而逝。
小滿知道自己話說得有些重了。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拿起范鯉特地為他尋來的各種潯陽小吃,賭氣似的狼吞虎咽起來。
望著坐在地上生悶氣的孩子,范鯉笑容醉人。
小滿偷偷瞥著這位其實賣相極好的中年人,有些懊惱自己剛才說話為什麽如此刻薄。
他其實見過范鯉的這副模樣――前些時日他們乘船路過大陵城時,小滿想上岸去看一眼那座虎踞龍盤的離陽故都,卻被范鯉攔住。
小滿問他為什麽,他當時沒有說話,就像今日這般笑著。
像一壇窖藏了多年的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