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小滿帶著滿臉泥巴一路小跑趕回書院時,小滿發現大師兄長秦正在院外焦急等待著他。
見小滿回來了,長秦趕緊把他扯到師父與師娘的房間外面,鄭重道:“師弟,師父現在在屋裡,你進去給他打個下手。崔伯和我……都不方便進去。”
聽到大師兄的話,小滿有些疑惑了:“為什麽崔伯與師兄都不方便,我就方便啊?”
長秦把小滿推進屋裡,紅著臉道:“你最小,當然你最方便了。”
小滿緊張兮兮走到師娘的床前,見師娘許清正平躺在床上,而師父范鯉正坐在床邊緊緊握著她的手,似乎還有些擔憂。
“小滿回來了……”見小滿來了,許清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
她肚子裡的孩子才九個月,今天羊水突然破了,所以隻能這樣平躺著,把腿高高翹起。也走動不了了。
范鯉雖然一身妙手醫術,可這接生孩子的活還是頭一回遇到,況且,這回接生的還是自己的孩子,所以他難免心中忐忑。
“小滿,這回要麻煩你崔伯了。讓他出去一趟,去山外去請個穩婆來。”范鯉皺眉道。
可連范鯉自己也清楚,就是崔鐵腿腳再利索,也要等天黑以後才能出山。等他再帶著穩婆連夜趕回來,最快也得一兩天以後了。
可許清與她肚子裡的孩子能等這麽長時間?所以這一次他們誰也指望不上了,一切全憑自己的本事。
許清有些心神不寧。她望著自己的夫君范鯉,見范鯉也是一臉擔憂,有些黯然道:“夫君,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范鯉握住許清的手,點頭道:“你說。”
“要是這次有什麽不測得話,夫君一定要保下咱們的孩子……”許清輕輕撫著自己的肚子,落淚道。
“不會的。”聽到許清的話,范鯉柔聲道:“我要你們娘倆都好好的,要你親手把咱們的孩子撫養成人。我要你和我一起白頭偕老,一起走遍三江五嶽,陪我去看江山如畫。等咱們都白了頭髮,我再陪你去潯陽江頭,咱們第一次遇見的地方,去看夕陽西下、晚霞如花……”
“嗯。”許清重重點頭,可眼角卻有眼淚滑落。
所有人都在焦急等待著。可一直等到黃昏日落,許清的肚子還是沒什麽動靜。
其實她疼了都不怕,起碼證明快要生了。最讓范鯉擔心的是,自己的妻子雖然破了羊水,可她的身子卻沒有一點要生的征兆,這就要命了!
小滿拿著把菜刀跑到崔伯那裡,把翠花給嚇了一跳。他見小滿隻是在那條花皮豹子身上割了塊肉下來,這才放下心來。
小滿拿著那塊豹肉回到書院裡,為師娘煮了一份肉粥,又端到許清的床前一口一口仔細喂著。
許清見小滿如此關心自己,心情稍好,可眉梢的那抹隱憂卻怎麽也抹不去。
小滿喂過師娘後,與范鯉守在許清的床頭,一直到天漸漸亮了,師徒二人也沒怎麽合眼。
小滿走出屋子想去做點飯,見長秦與翠花正守在門外,師伯崔鐵卻沒在。小滿知道,崔伯這是出山請穩婆和郎中去了。
小滿又做了些流食,結果除了沒心沒肺的翠花之外,其他幾個人都沒怎麽吃。
許清也沒胃口吃飯,被范鯉強行喂了半碗,躺在床上,滿臉黯然之色。
難產!
這兩個字像一塊大石頭,壓在所有人的心頭上。
羊水都破了這麽久,許清的肚子卻沒有一點疼痛感,
骨縫也沒開哪怕半指。 就是沒生過孩子的許清也知道,她這是難產了。
許清一點也不擔心自己的安危,可她肚子裡的孩子該怎麽辦?
日頭漸漸西沉,黃昏短暫而又漫長地降臨了。
此時,從許清破水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天多時間。
可她的肚子還是沒有絲毫動靜。
許清看著窗外的燦爛晚霞,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終於做了決定。
“夫君。”許清反手握住了范鯉始終牽著自己的大手。
看著一臉決絕之色的妻子,范鯉頃刻就明白她想幹什麽。他攥緊拳頭,一字一字道:“我不答應。再等等。等過了今夜,等師兄請來郎中。總會有辦法的。”
“夫君,你不要再騙自己了。”許清搖頭道:“連你的醫術都沒有辦法,山外的那些郎中就是趕來了,又能怎樣?”
許清抬起手,摩挲著范鯉憔悴的臉,強顏歡笑道:“夫君,再這麽拖下去,萬一咱們的孩子有什麽三長兩短,我就是走了,也不會安心的……”
范鯉握著許清的手,眼淚怎麽都止不住。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啊。
許清抹乾淨范鯉臉上的淚水,捧著他的臉柔聲道:“夫君,答應我好嗎?把咱們的孩子從我肚子裡取出來。我怕再耽擱下去,咱們的孩子會撐不下去的……”
“我不答應!”聽到許清的話,范鯉拚命搖著頭,眼淚鼻涕一起淌了出來。
許清捧著范鯉的臉,哀求道:“我的夫君,越是這時候,你越要堅強。你是知道的,即使不這麽做,我這次恐怕也凶多吉少了。要是再搭上咱們孩子的性命,我就是去了,也會怪你。夫君,答應我好不好,我求你了……”
范鯉拚命搖著頭,涕淚橫流,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一直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幕的小滿,突然抹了一把眼淚,咬牙對許清道:“師娘,我來!”
說完,小滿直接跑回自己房間,去找崔伯送給自己的見面禮――那把叫做“刺虎”的匕首。
等小滿攥著匕首回到許清身前時,才不到八歲的他望著床上的許清,哽咽道:“師娘,我怕!”
“小滿不怕。”許清摟著小滿的頭,欣慰道:“小滿,你比你師父堅強果斷,以後,也會比他更有出息。”
她掀開蓋在身上的被子,見肚子裡的小家夥還在輕輕蠕動著,她隔著肚子撫摸著肚子裡的孩子,對小滿笑道:“小滿,待會動手的時候,請你快一些,師娘……還想親眼看一眼我的孩子……”
“師娘!”一直都在故作堅強的小滿聽到許清的話,再也忍不住了。他撲到許清的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許清摟著懷裡的小滿,一邊落淚一邊溫柔笑道:“好孩子,師娘走了以後,你要聽你師父的話。師娘知道小滿一定能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可師娘卻不能親眼看到那一天了……”
范鯉再也看不下這一幕。他抹了一把眼淚,把頭扭到了一旁。
“夫君,你出去吧。”許清望著范鯉決然道:“你在這裡,只會影響到小滿的。”
范鯉死死攥著拳頭。
他蹣跚推開房門,發現剛剛還晴朗的天,此時已經飄起了小雪。
范鯉出去後,屋裡再沒有旁人。
通明的燭火下,那個在潯陽江邊長大的溫婉船娘,笑著拒絕了小滿打暈她的請求。
她怕自己暈過去以後,就再也睜不開眼。她還要看自己的孩子一眼。
她的整個身子都因為疼痛而顫抖著,她抓爛了床下的褥子,豆大的汗珠不停從臉上、身子上滴落,可聲音卻還是像從前那般溫柔:
“小滿,師娘走後,請你幫我……照顧好你的師父……”
“師娘不能看著你和孩子長大了……如果是個男孩子,師娘希望他……能像小滿一樣堅強勇敢。”
“如果是……女兒……書院裡有師娘親……親手釀的黃酒……師娘走……走後……讓你師父……把酒埋到樹下,等你師妹……成親的那天,再把師娘……師娘釀的那壇……女兒紅……挖出來……親手敬……敬給師娘喝……”
“你叫小滿……今天……又剛好……剛好……是小雪……一個……小滿……一個……小雪……一個……夏……一……個……冬……”
“多……好……”
“哇……哇……”伴著清脆啼哭聲,一個鮮活的小生命降臨到了這個世上。隻不過,她的出生,卻意味著她母親生命的結束。
“師娘,是個女孩!”小滿顧不上手上、身子上的鮮血,趕緊把孩子抱到了許清的眼前。
許清用最後的力氣睜開眼,看了一眼正盯著自己哇哇大哭的孩子,帶著滿足的笑,緩緩閉上了雙眼。
……
後山的杏林旁添了一座新墳。
變得沉默寡言的范鯉,在書院裡種下了一棵枇杷樹,並在樹底埋了一壇黃酒。
才從師娘許清身上得到了“母愛”的小滿,轉瞬間又失去了疼愛他的師娘。
自此,小滿徹底失去了一個孩子應該有的活潑天性。
他的性子一天比一天深沉內斂。
冬去春來。
春去冬來。
後山的杏花開了十三次。
又落了十三次。
轉眼,又是一年小雪時節。
蕭索的書院裡,一位早早生出了花白頭髮的中年人,癡癡望著院裡已經一丈多高的枇杷樹,思念如潮水般洶湧而來。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
原來,已經過了十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