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姑娘自幼得媽媽調教,對軍事、政事都有一定見解。
她見楊素三言兩語就道出了天狼國崛起的緣由,越發對楊素傾心。
當年東天狼狐鹿姑單於借兵離陽一統草原後,並沒有像他與聖宗保證的那樣與離陽永世交好,而是露出了猙獰獠牙——
聖宗康興九年秋,狐鹿姑率精騎兩萬襲橫山府,屠橫山城。
康興十年秋,狐鹿姑繞大河以東長驅晉陽府,克樓煩、晉陽,掠奪婦女、錢糧無數,京師震動。
康興十三年春,狐鹿姑舉狼國之兵二十萬北犯雲州,妄圖攻下大燕城這座離陽新都。
那時國都剛從大陵城遷來不久,突然遭此大變,朝野上下一片惶然。
值此風雨飄搖之際,聖宗皇帝在孫老太師死諫之下禦駕親征。
三軍受天子鼓舞而不惜命,於居庸關大破敵軍,這才解了大燕城之危。
此戰過後,聖宗終於肯納孫老太師之諫,重修雲州、上谷防線,同時派使臣與天狼單於狐鹿姑和談。
二國議定:離陽與天狼為兄弟之國;二國互通邊市;離陽每年春夏之交向天狼“賜”銀六十萬兩、絹二十萬匹,以示兄長之友。
至此,天狼國雖然小動作不斷,可邊境總體也算安定下來。
老單於狐鹿姑知道離陽雖然政治混沌、軍隊腐朽,可畢竟國力雄厚不可輕圖;再加上他上了年紀,逐鹿中原的雄心也就淡了。
所以近十年來北方邊境雖然小有摩擦,可總體上還算平和。
直到狐鹿姑的兒子——左屠耆王蘇赫橫空出世。
蘇赫在天狼語中意為“斧頭”。他人如其名,像戰斧一樣鋒芒畢露,把離陽邊軍給劈得哭爹喊娘、聞風喪膽。
天狼人極其好戰,他們原本就對當年被太祖逐出中原而懷恨在心,這些年又吃膩了塞外的沙子,做夢都想回大燕城裡吃白面饅頭、玩江南小娘。
可他們的老單於卻與這樣一群低劣的賤.民簽訂和約、還稱離陽為“兄長之國”,為此整個天狼國怨聲載道。
所以戰無不勝的蘇赫橫空出世後,很快就得到了廣大天狼貴族的支持,隱隱有取其父而代之的架勢。
這位蘇赫自統兵以來,大小二三十戰,戰無不勝,打的離陽上下提起蘇赫的大名就頭皮發涼。
想到這裡,驚蟄姑娘接著問楊素道:“不知公子對蘇赫此人作何評價?”
楊素平靜道:“對於蘇赫,其實我……對他的了解也僅限於這一路上的道聽途說。不過僅憑那些隻言片語,就知道此人是一位生逢其時的亂世梟雄。”
驚蟄姑娘心中疑惑——為何蘇赫這位能讓離陽小兒止啼的人物,楊素只是道聽途說。
可她更被楊素對蘇赫的評價給震住了。
“公子為何對一位敵人評價如此之高?”
楊素平靜道:“只有尊重敵人,才能戰勝敵人。這位左屠耆王,即使是身處敵對陣營,也應該被尊重。”
“公子心胸如月湧大江,弟自愧不如。”驚蟄姑娘歎了口氣,接著道:“只不過,如今已經不能稱這位蘇赫為左屠耆王了,他已於漠南王庭自立,上尊號為屠耆單於。”
“狐鹿姑死了?”聽到驚蟄姑娘的話,楊素皺起眉頭。
狐鹿姑雖然年輕時極為好戰,可年邁後卻少了那股殺伐之氣。他要是死了,對離陽北方邊境上的百姓而言,恐怕不是什麽好消息。
“死了。”驚蟄姑娘道:“被他的兒子蘇赫親手所殺。
” 見楊素臉上古井無波,驚蟄姑娘有些淒涼道:“蘇赫手下有三千親衛,個個驍勇善戰,號為‘血狼衛’。他製作了一種響箭,箭矢所至,部下若不跟隨放箭,立斬之。
起初,蘇赫帶領三千血狼衛去草原獵狼,他的親衛們個個奮勇當先。
接著,他又把箭射向他的駿馬,有人畏縮不敢出手,被他盡數手刃。
再後來,蘇赫又把箭射向自己的女人,又有人不敢出手,同樣被他斬殺。
緊接著,蘇赫又把箭射向他父親的坐騎,這次,所有人同心同矢,再不敢抗命。”
說到這裡,驚蟄姑娘的語氣有些淒涼:“蘇赫知道時機已到,最後,他把響箭對準了自己的生父——狐鹿姑單於。”
聽到這裡,楊素終於露出了驚容。可轉念一想,他又釋然了。
豈止生性好戰的天狼人啊,就是自稱‘禮儀之邦’的炎黃族,為了權力與私欲,歷史上父子相殘、兄弟鬩牆的齷齪事,又何曾少了半點!
說到這裡,驚蟄姑娘有些兔死狐悲道:“這位左屠耆王弑父自立,卻上尊號為‘屠耆單於’,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楊素也覺得屋裡的溫度驟然變冷。他知道,在天狼語中,‘屠耆’是賢者的意思。
弑父為王卻妄稱聖賢,梟雄如此,天下奈何?
……
北方草原上,無數騎馬的漢子逐著天邊落日、奔馳在肥美的牧草上,令生來崇拜強者的草原姑娘們心神搖曳。
王庭外,一人鼻如鷹勾、眼似狼瞳。他身配七寶彎刀,野望南方。
他走進王帳,用天狼語對身後一位身過九尺的粗獷漢子道:“鐵塔,將大祭司請過來。”
那位勇士領命而退,不多時,就把一位臉畫鬼符、身穿黑袍的老者引了進來。
狼瞳男子從寶座上起身,恭敬對老者彎腰施了一禮。
黑袍老者還禮道:“大單於折煞老臣了。”
這黑袍大祭司說的竟是離陽話。
狼瞳男子也用楚語回話道:“大祭司與六位祭司德高望重,地位本就在單於之上。且大祭司於我天狼勞苦功高,理當受蘇赫一拜。”
那大祭司聽到蘇赫的話之後,沒有絲毫欣喜倨傲,反而不顧老邁之身跪倒在蘇赫腳下,渾身顫抖道:“當年我天狼王朝敗走華夏、退回草原之後立下大祭司制度,本就是怕後世撐犁孤塗單於失去製掣、再像我天狼王朝末代皇帝那樣,因一人之禍拖垮全族。”
大祭司見蘇赫不說話,把臉貼到地上,接著道:“如今大單於勇猛果敢、足智多謀,本就不需要有人在大單於身旁指手畫腳。 老臣今日鬥膽,請大單於廢除我天狼祭司制度!”
蘇赫握著腰間寶刀,盯著地上的大祭司,一張臉陰晴不定。
良久過後,他松開刀柄,把滿臉泥土的大祭司扶起來,笑著問他道:“這是大祭司一人之意?”
大祭司恭敬道:“這是我所有草原兒郎的意願!”
蘇赫面無表情道:“那,就按大祭司的意思辦吧。”
大祭司恭敬告退。
他拄著鹿角拐杖顫巍巍走到門邊,剛抹了一把頭上冷汗,又被蘇赫叫住。
蘇赫沒有轉身,背身對他道:“孤的那張生根面皮,大祭司做好沒有?”
大祭司不敢去看蘇赫的寬闊背影,低下頭恭敬道:“老臣回去後,就派我兒延術給大單於送過來。”
蘇赫點頭,再無言語。
等大祭司離開後,蘇赫叫來身邊勇士,面無表情道:“大祭司與六位祭司為我天狼族操勞了一輩子,等他們宣布隱退後,找塊風水寶地,讓他們歇歇吧。”
鐵塔木然點了點頭,如同蘇赫的巨大影子一般,跟著他走出了王帳。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草原上點起堆堆篝火,與諸天星辰相輝映。
蘇赫握著七寶刀望向南方,目光穿過遼闊草原、穿過長城萬裡,直抵那座曾經屬於他們先祖的大燕城。
他眯著眼冷笑道:“從今以後,再沒有誰能擋得住孤,立馬吳山。”
……
幾千裡外的瀘川城,楊素鬼使神差推開窗,望向北方。
冥冥中,似有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