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聖賢莊內出來的三個人,被自己直接、間接知曉的三個人,竟然沒有一位是以儒家學問作為立身之本的,韓國公子韓非融貫法家之大成,堪稱曠世大才。
鄭國雖出小聖賢莊,但似乎又學問於水家,於天下水工之事精通,治水於諸夏間,若是可以將數百裡秦川整治工程,就算是韓國的疲秦之計,秦王政覺得也會獎賞鄭國。
至於面前的李斯,更為有趣!
那日與玄清大師、蓋聶先生一起前往文信學宮之時,曾聽其言,似乎理念與剛成君相左,並不太同意即刻修正秦法,但這一點深挖下去,似乎與文信候這幾日的動作亦是相左。
觀其所行,亦不像儒家的弟子,更像一位實乾的法家子弟,如此這般,秦王政興趣越發而顯,眼中亮光閃爍,從座位上起身,輕語之,走下廳中。
河渠事了,陡出這般詢問,又觀秦王政已經從上首走下來,拱手一禮,神色略有凝重,腦海中思緒萬千,其言雖短,但含義非凡。
從進入興樂宮以來的話語雖不多,但李斯已經隱約感知出這位大王絕非等閑之人,所發兩問,看似閑適論學,實則意蘊重重,直指實際要害。
既然知曉自己是儒家荀況門下,但今入秦以來,卻是在為文信候編撰《呂氏春秋》,到底是為了出人頭地而如此,還是已經拋棄了師門所學。
而且,《呂氏春秋》之書內蘊治國理政之道,雖不簡單,然與百年來的商君之法略有不同,自己接下來的回應無疑將會印證自己的理念。
換言之,就是想要看看自己的立足點!若這個立足點與秦王之立足點重合,自然可能大展抱負,而如果與秦王內心之立足點背離,自然便是命蹇事乖。
更實在地說,選擇對了,未必壯志得遂。選擇錯了,卻定然是一敗塗地。另則,若想將王者之心揣摩實在而後再定說辭,卻是談何容易!秦王可能有定見,也可能當真沒有定見而真想先聽聽有識之士如何說法。
少許沉吟之際,李斯心下不禁一歎,怪不得師兄韓非寫下《說難》之書,說君果然難矣!盡管一時感慨良多,然李斯更明白一點。
在此等明銳的王者面前虛言周旋,等於宣告自己永遠完結。無論如何,隻能憑自己的真實見解說話,至於結局,隻能是天意了。
“李斯入秦,得文信侯知遇之恩,故而不計學道軒輊,為文信侯代勞編撰事務。此乃李斯報答之心也,非關學派抉擇。”
“若就《呂氏春秋》本身而言,李斯以為,其書備采六百余年為政之成敗得失,以王道統合諸家治國學說,以義兵、寬政為兩大軸心,其宗旨在於緩和自商君以來之峻急秦法,使國法平和,民眾富庶。”
“以治學論之,《呂氏春秋》無疑煌煌一家。以治國論之,對秦國有益無害。”
沉吟片刻,秦王政已經行至廳中,隨意而動,一側的宮女獻上熱騰香茗,正單手持之輕抿之,旋即,李斯身軀微轉,娓娓道來。
此語乃是自己中正而言,乃是肺腑之言。
“哦,煌煌一家,可是近年來,在鹹陽城內頗有所聞的雜家?”
秦王政沒有做評價,仍舊持一杯熱茗,聞李斯回應,一雙丹鳳之眸緩緩眯起,回問之。
“不錯,非法,非墨,非儒,非道。亦法,亦墨,亦儒,亦道。諸子百家可稱雜家!”
李斯頷首以對。
“文信候好大的氣魄,自成一家!采道陰陽、儒墨、名法、兵農諸家學說而貫通一體,雖看似駁雜,又似乎睥睨百家。”
“這也是文信候自己認定的?”
秦王政不可置否,言語有些深沉,回旋在偌大的興樂宮中,看著身前不遠處的李斯,面上一絲笑意忽閃。
“雜家之名,似有不敬,非文信候說法,門客之言也。其余言外之意,李斯入秦尚淺,未能知曉,不敢揣摩!”
再次拱手一禮,前一問自己所言便是如此。
“本門師學,當如何評判?”
秦王政輕輕一笑,對著李斯深深看了一眼,單手揮動,便是一位侍女上前獻熱騰香茗,溫暖身軀,提升精氣神。
“李斯雖為文信候門客,更編撰《呂氏春秋》,但並非拋棄師門所學。”
“師尊荀況之學,博大而精深,李斯學之,表儒而裡法,既尊仁政,又崇法制。就治國而言,與老派法家有別,無疑屬於當世新法家。”
“與《呂氏春秋》相比,荀學之中法治尚為主乾,為本體。《呂氏春秋》則以王道為主乾,為本體,法治隻是王道治器之一而已。此,兩者之分水嶺也。”
一問而過,感身側侍女之獻熱氣升騰的茶水,李斯心中微微一動,似有所感,旋即,並未著急回應第二問,接過茶水,一飲而盡,渾身更是一縷縷溫暖之氣擴散。
數息之後,洪亮的聲音蕩漾在興樂宮中,提及師門所學,此乃擅長之務,無懼任何人試探。
“儒家荀況為一代宗師,你卻是表儒而裡法,你之言師門之學法治‘尚’為本體,何意也?”
從那次文信學宮之遊,緣由韓非的緣故,倒是將李斯記在心上了,今夜,聽其奏對,頗得心意,而且似乎此人心思靈動,頗為縝密。
其所言是真是假,是虛幻周旋,還是應付而為之,秦王政可以分辨,正是因為此,才有些對其欣賞起來,此人也是一位幹練之人。
“據實而論,師尊法治之說,其內仍有三分王道,一分儒政,猶以王道仁政禦法之意味。李悝、商君等老派正統法家,則唯法是從,法制至上。”
“兩相比較,李斯對師門所學之評判,便是‘法制尚為本體’。此為斯一家之言也”
並未在這個法治分歧點上詳談,其內涉國政,涉及治國理念,自己如今不過一個河渠丞,姑妄言之,徒增笑耳,雖如此,但核心之要,已經點出。
尊法為本體,但其又非真正之本體,此語和商君之法、《呂氏春秋》之法皆不同,可謂之當世新法家,也是自己所學之法家。
“哈哈哈,何謂一家之言,難不成還有人對你所學之法家給予貶斥?”
與李斯所言之法家,秦王政心中略有認同,然聽其最後之言,似乎還有別人論法家,而且此人的評論對李斯影響不小,不然不會令李斯如此。
感此,饒有興趣的繼續問道。
“齊魯之地,學風盛行。斯所謂一家之言,卻是師門內部之爭論也。”
“李斯有師兄韓非,非但以為師尊之學不是真法家,連李悝、商君也不是真法家,唯有韓非之學說,才是千古以來真正法家。是故,李斯之評判,師門內部一家之言也。”
迎著秦王政看過來的目光,李斯亦是輕輕一笑,此乃師門內部之事,說道一二倒也無妨,齊魯之地,學風大盛,此事乃尋常。
“一年多前,玄清大師便是為自己推薦韓非之法家之作,寡人閱覽之。”
“你既然入秦數月,而且先前為前往新鄭之使者,應當知曉寡人曾入新鄭之中,那次,寡人正是為了韓非,與之相談,其語和商君之言、文信候之言均不同。”
“但……寡人很欣賞!”
想不到荀況師門內部也有法家之衝突,著實有趣,論起來,擺在自己面前的法家之路不少,商君之路、文信候之路、荀況之門下李斯之路、韓非之路。
這四條道路中,最合自己心意的當屬韓非,以法為核心,兼具儒之教化,融貫百家,互為表裡,成就法術勢一體,一言以蔽之,兼具所有。
“近來鹹陽之事,李斯你可有聽聞?”
觀李斯神色略有尷尬之色,秦王政話鋒一轉,便是落在近月來鹹陽城的另一件大事之上,此事綿延時日,縱然李斯在外,也當聽之。
“有所耳聞。”
李斯拱手一禮而應。
“你應寡人甚多,所觀事態分明,對於文信候以非常之法再次公布《呂氏春秋》之書於天下,你覺如何?”
一語出,今夜的第三個問題擺在李斯面前。
前兩個問題,李斯從秦王政的反應來看,應入其心意,但這個問題可是越發的棘手起來,看似評論《呂氏春秋》,實則是讓自己評論文信候呂不韋。
“文信侯此舉之意,在於以《呂氏春秋》誘導民心。民心同,則王顧忌,必行寬政於民,亦可穩固秦法。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李斯瞬間漠然,唯有興樂宮正殿之中秦王政隨意踱步的聲音。於此問,秦王政也不說話,隻是隨意的遊走著,隨意的品味著夜間茶水,感受著門外一襲吹來的寒風,渾身上下為之一緊。
終於,百十個呼吸過去,李斯上前一步,躬身拱手一禮,此語一出,自己的立足點徹底變化,新鄭之內,師兄韓非曾言之不勝之勝。
師尊荀況在《仲尼》一篇中有曰:是以位尊則必危,任重則必廢,擅寵則必辱,可立而待也,可立而病J嗆我玻吭蚨櫓咧詼種吖岩印
而今的秦廷之內,文信候呂不韋看似地位尊崇,但實際上,自從雍城大鄭宮秦王政冠禮以後,這等榮耀越來越少,正印證師尊此語。
自己所求者,乃是倉中鼠,而非有可能成為廁中之鼠!
“秦法不得民心?”
聽其回應,秦王政面上微笑之意又是一閃。
“秦法固得民心。然則,庶民對秦法,敬而畏之。對寬政緩刑,則親而和之。此乃實情,孰能不見?敬畏與親和,孰選孰棄?大王自當斷。”
回應了先前那一問,不知為何,李斯的內心都有些舒緩許多,整個人都瞬間暢快了許多,於秦王政之問,沒有遲疑,快速回應。
“哦,要寡人自己決斷?”
“如何而斷?”
秦王政奇之,今夜,這個李斯給了自己太大的驚喜。
“據大王之志而斷,據治國之圖而斷,如此可為之!”
李斯再次上前一小步,洪亮的聲音再次滾滾而蕩整個興樂宮。
“嬴政請教之?”
此語出, 秦王政神情亦是不自覺的凝重起來,此人之才非凡,雖不及韓非,但在自己所了解的秦廷諸人中,無一人見識可比此人。
事關國運鴻圖,秦王政從來不吝嗇禮儀。看著面前不遠處的李斯,肅然一躬,此人之才,當得自己一禮。
“秦王之志,若在強兵息爭,匡諸侯,一天下,則商君法制勝於《呂氏春秋》。”
“秦王之志,若在為諸侯盟主,與列國共處天下,則《呂氏春秋》勝於商君法制。此為兩圖,李斯無從評判高下。”
李斯粗重的喘息了一口氣,而後再次躬身行禮,面上掠過一絲深深的凝重,今夜過後,或許,如師兄韓非之言,仕途之門開矣。
“哈哈哈,李斯先生之言,深入寡人心意,一掃寡人近日陰霾也!”
“據蒙恬所報,李斯先生剛從河渠上歸來,觀你之衣行,果不其然。趙高,吩咐尚食令,即刻擺案上酒,蒙恬,今夜,寡人心悅之,當共大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