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傑被黑齒常之一連串的將令給嚇著了,在他的理解中,這一次無論是民情,還是內外,確實是女皇給予世家一技重拳的不二時機。
可是,在狄仁傑的理解之中,武老太太要打擊世家,撐死了也就是借題發揮唄。
借著盧松等人反對出兵激起民憤的由頭,將朝堂上的世家官員剔除一部分,好在政方政務處置上更有話語權。
當然,吳寧報信,而世家卻無動於衷,這一條也可利用。大可殺雞儆猴,處置一批山東商戶來震懾世家,使之無法對朝堂上的動作有所反製。
說白了,如果能做到這一點,在狄仁傑看來已經是豐功偉績了。
可是,狄胖子實在沒想到,武老太太真狠啊!他眼裡的豐功偉績,在老太太眼裡根本不夠看。
老太太要的是什麽?
要的是一勞永逸,是連根拔起!
並州、越郡、清河、博陵、滎陽各遣五萬禁軍於城候命,范陽更是讓黑齒常之帶著十萬禁軍殺去。
老太太要幹什麽?拿禁軍殺幾個商戶以平民怨?
錯了!那是去殺個乾乾淨淨的。
直到現在,狄仁傑才明白,武則天瘋了,她想要世家於武周一朝徹底消失。
“你......”
從黑齒常之將令落下那一刻起,狄仁傑整個人都是傻的,渾渾噩噩都不知道怎麽隨軍而走,怎麽一路頂風冒雪到的范陽。
......
直到此時,黑齒常之十萬大軍駐扎范陽城外,他和吳寧站到了范陽城下,老頭兒才回過神來,呆愣愣地看著吳寧。
“這......都是你的謀劃?”
實在是吳寧算計的太好了,太順武則天的心意了。
從“送主意”到挑起民憤,吳寧每一步都把棋子送到老太太最舒服的位置。逼著武則天選擇了一條最最血腥,也最最瘋狂的道路。
沒錯,這裡面任何一環稍有不足,就達不到今天這個效果,武則天也不敢做出這麽瘋狂的決定。
三十萬禁軍借抗擊突厥出京,分兵五路,直搗世家老巢。
事實上,哪怕是到了今天這個局面,換了任何一個人,也不敢像武則天這般決絕,也唯有老太太才有這股殺伐果斷的氣魄。
要知道,那是千年世家啊!
什麽叫千年世家?一個家族傳承了千百年,輝煌了千百年。
它會繁衍出多少族人?積蓄多大的力量?
且不說朝堂上半數世官弟子、山東大地盡屬世家私產會給大周帶來多大的危害,單單是老太太這一刀下去會死多少人?狄仁傑就不敢想。
必是血染山河,亡魂萬萬。
“你....你瘋了!?”
只見吳寧看著城門的方向一攤手,“沒有人瘋!”
“只不過,想建立新的秩序,施以雷霆手段是最簡單直接的辦法。”
就好像,後世的資產階級革命、紅色革命。
他只不過是幫著武則天,在武周朝掀起了一場革命而已。
“可是....”
狄仁傑緊鎖眉頭,“可是大周要對抗世家不假,卻也離不開世家。”
“朝堂之上,若徹底剔除世家,半數職權將徹底空置,朝廷甚至會癱瘓失能,這一點你不是不知道。”
“為什麽?為什麽還要這麽做?”
“呵。”吳寧乾笑一聲,“狄相搞清楚,是女皇要這麽做,不是寧要這麽做。”
“不是嗎?”
“你!!!”
狄仁傑一個激靈,他猛然想起,之前吳寧和他說過的那番話:
破局!
破局!?
狄仁傑懵了,這就是他的破局?
鏟除世家,
武則天一定願意,可是後果是什麽?是朝堂的徹底亂套,是在無世家時代,新貴族的崛起。
大周朝廷必有大亂,可能這對武則天來說不算什麽,對那些王爺貴族也許還是好事。
可是,倒霉的是百姓。朝局停滯,山東大亂,倒霉的永遠都是百姓。
這才是吳寧想要的?亂起來,他才能有機會報仇?
“九朗!”
狄仁傑苦口婆心,“你忘了嗎?忘了你口口生生所說的民苦嗎?”
“忘了你指天大罵,朝堂上的權貴隻知爭權,卻誰也不在乎百姓了嗎?”
“你現在......你現在和他們又有什麽區別?”
“你現在......你現在就是用百姓的苦難來為你自己報仇!”
“......”
吳寧沉默著,依舊看著城門的方向。
此時,有一錦袍老者就站在城門下與吳寧對望,面無表情,氣勢威嚴。
終於,吳寧出神地悠然而道:“寧若說沒忘,狄相也不會相信。”
“所以,何必一問呢?”
說完,朝那老者邁步走了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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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陽城樓。
吳寧披著裘皮大氅,雙手抱肚,與那老都並肩而立。
而那老者卻似乎不懼寒風,腰板挺的筆直,一席錦袍著體,任由風雪吹過溝壑一般的面頰,落在花白的發髻之上。
二人就這麽默默地站在城樓高處,看著范陽城中的樓閣、瓦舍、街巷景致。
“范陽比我想像的要大。”
吳寧緊了緊大氅,又縮了縮脖子,好奇尋找,“盧府在哪裡?”
老者單掌一攤,答道:“這裡。”
“嗯?”吳寧凝眉,“這裡是哪裡?”
“范陽城即是盧府,盧府就是范陽城。”
“好吧!”
吳寧有點服氣了,你們家牛還不行嗎!
轉了話題,突兀道:“盧公都知道了?”
盧嵩之面容一緊,終於有了波瀾,“知道了!”
“可惜啊!”吳寧舒氣長歎,“盧府很快就不是范陽城,范陽城也很快就沒有盧府了...”
“......”
“呼.....”
盧嵩之暗自長出一口氣,吳寧說的是事實。可是,他不想說這個。
今天與吳寧一見,也就是想看看,這個長路鏢主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轉移話題道:“聽說,子究先生之前拒絕了盧家的邀請。”
“是的。”吳寧坦誠點頭,“可那不是邀請,而是爭食。”
看向盧嵩之:“盧公的吃相太難看了。”
“也許吧!”
“呵。”吳寧一笑,不因盧嵩之那惱火的神情而生波瀾。
反問一句,“我也聽說,盧公已經聯合十家,要封殺長路鏢局?”
“確有此事。”盧嵩之點頭,承認的極是坦然。
“怎麽?難道子究先生不相信十家有這個能力?”
只見吳寧眉頭一鎖,似在思考,“我是相信的,不過......”
抬頭看著盧嵩之,“不過,你說是你先死,還是我先死呢?”
“你!”盧嵩之被激怒了,“你在炫耀?”
“哈哈!!”
吳寧大笑,指著盧嵩之,“盧公失態了!”
“看來,盧公並沒有表面上那般坦蕩。否則,於這城樓之上......”揮手一指,“盧府宅前......”
“與我一江湖人大放厥詞,不覺得失了身份嗎?”
“!!!”
千年世家累積的自信,千年輝煌沉澱的修養。
盧嵩之是什麽身份?別看無官無爵,可就算是狄仁傑、太平公主站在他面前,也得尊一叫“盧公”。
可是他現在,確實失態了,與吳寧這個江湖混混,爭起了一時長短。
怔怔地看著吳寧,老頭恨不得上去把他抽筋扒皮。
他實在接受不了,盧家千年基業居然毀在這麽一個人手裡。
“呵。”
茫然間,吳寧再次發聲,“天冷了,盧公還是回去吧!”
說完,吳寧邁步下了城樓。
“穆子究!”
身後傳來盧嵩之壓抑到極點的低吼。
“千年世家!就是千年世家!”
“即使冰消玉損,那也依舊是千年世家!”
“不像你....”
“不入流,就是不入流,隻配與人做狗!”
......
“可歎啊!”
盧嵩之於城樓之上仰天長歎。
“可歎我盧氏三族,風雲天下數百載,今日卻倒在一條狗的手裡!!”
“老夫......恨啊!”
......
他沒想到,當年魏征告誡太宗的那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警言,有一天會落在他的身上。
他沒想到,這個潑皮混混一般的“狗賊”會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就將七姓十家連根拔起。
可笑,當真可笑!
誰能想到,十家之亡,源於一個江湖混混!?
“穆子究!”
盧嵩之指著吳寧的背影,“老夫就算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
吳寧默默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良久,轉身看著盧嵩之,然後,咧嘴樂了。
“看來,盧公是心有怨氣。”
“很好!”吳寧含笑點頭,似是非常滿意。
“有怨氣的人,求生都很強。”
“但願這滿城盧氏族眾赴死之時,盧公依舊有怨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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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初元年,臘月初四。
面對愈演愈烈的民間激憤,還有諸多朝官上本,要求武則天清算此次突厥之患紕漏罪責的呼聲,老太太,終於動了。
下詔,令司仆少卿來俊臣徹查山東各地商戶知情不報、勾結突厥意圖謀反之務,並理戶部侍郎盧松、禮部員外朗崔習等諸臣,妖言惑眾蒙蔽天聽,致使軍機延誤一案。
臘月十一,來俊臣火速審結,上報女皇。
山東商戶實為並州王氏、趙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滎陽鄭氏、范陽盧氏所轄私產。
得家族授意,隱瞞突厥大軍北境集結之軍機。並查明,各家近年來,向突厥、契丹等族私犯鹽鐵、軍械,屬通敵無疑。
武則天聞罷,聖顏大怒。
下令黑齒常之所領禁軍進駐並州、趙郡、清河、博陵、滎陽、范陽五城,將九家三族悉數擒拿,就地關押,等候發落。族產家宅,盡數抄沒。
九家族長,押解京師正法,以泄民憤。
臘月三十,也就是載初元年的最後一天,大周百姓正沉浸在打退突厥和除歲迎新的喜悅之中,但是並州、范陽幾地卻仿佛是人間煉獄。
千年世家,千年累積,一日之間,煙消雲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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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寧與狄仁傑並肩而立,就站在那天盧嵩之和他站的那個地方。
狄仁傑老目之中滿是憂慮,腳下的范陽城,到處是哀嚎慘叫。
武則天雖是下令暫時羈押,沒有一下就大開殺戒。可是,士兵們衝城過府,封搶盧氏家宅,難免會有踩踏死傷。
所以,此時城中的景象並不好看。
恨恨地看了吳寧一眼,“這就是你要的結果?”
“不好嗎?”吳寧淡淡反問一句,“若狄相覺得這個結果不好,那為何不去阻止呢?”
“我......”
是的,狄仁傑雖然知道不好,可是從頭至尾,他都沒有阻止,甚至沒有向武則天提出一句反對之言。
也許,狄仁傑自己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好吧?
畢竟,“亂”只是暫時的,從長遠來看,鏟除世家,一勞永逸。
“好!!”
狄仁傑終於艱難地點了點頭,他承認......“好!!”
“可是......”
狄胖子又道,“你應當心知肚明,老夫對你......寄予厚望!”
“我希望你和他們不同!”
“希望這個天下在你手中,會變得更好!!”
“希望你不要為了仇恨,而忘了那句民苦!”
“九郎明白嗎?”
“明白!”
吳寧不由得向狄仁傑深深地鞠了一躬,卻是沒有回應狄仁傑的期望,邁步下樓。
“走吧,盧嵩之已是階下之囚,狄相不想去看看,這位昔日的盧公現在是什麽模樣嗎?”
......
穿過范陽城,穿過驚慌的人群、猙獰的士兵,吳寧與狄仁傑來到范陽府衙。
此時,這裡已經被黑齒常之接管,老將軍正指揮著他的部下在城中肆虐。
由一小校引路,二人徑直來到後衙的牢房。
進門第一間,就見盧嵩之囚服著身,披散著灰發,蜷縮在冰冷的牢房之中。
讓小校打開牢門,賞了銀錢,小校很識趣地出到衙牢之外,給狄相公和吳寧把門去了。
而吳寧進到牢內,依舊是裘皮大氅,依舊是雙手抱肚的從容。
不同的是,盧嵩之已經褪去錦袍,也沒有當日的筆挺身姿了。
“盧公不覺得很有趣嗎?”
吳寧先開了口,“以往,范陽府衙就建在盧府的家裡......”
“現在,盧府沒有了,可是府衙還在,盧公又住到了這裡。 ”
狄仁傑一皺眉,沒想到吳寧這麽小人得志,難道來見盧嵩之純粹是為了炫耀!?
而盧嵩之也抬起頭,看清來人是吳寧,而另一個也不陌生,冷笑一聲,卻是對狄仁傑開口了。
“狄胖子,想到你也有今天?與鷹犬為舞,來此耀武揚威!”
“呃.....”
狄仁傑一窘,這話他沒法回,心裡把吳寧罵了不知道多少遍。
不等他憋出話來,吳寧又開口了,為狄仁傑化解了尷尬。
“很好!”
一句“很好”,讓盧嵩之側目,“什麽很好?”
“盧公依舊有怨氣,這很好!”
“哼!!”
盧嵩之冷哼,“老夫不止有怨氣,老夫還有恨!”
“老夫恨不得食爾之血,啖爾之肉,老夫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呵呵。”
吳寧依舊是笑,笑的盧嵩之有點發毛,笑的狄仁傑莫名奇妙。
良久。
“很好,寧說過,有怨氣、有仇恨的人,求生之欲都會很強。”
“所以.....”
吳寧頓了頓,終於說出一句,一句他入京之後,所有謀劃、所有努力,所要達到的真正目的。
只見吳寧張開雙臂,有如擁抱天下,擁抱一切。一張淡笑莫名的臉龐,猛然變得嚴肅威儀。
“所以......”
“盧公願意繼續活著嗎?”
“願意....臣服於我嗎!?”
.....
whatthe!!!
狄仁傑差點沒飆出一句英格立史來。
什麽特麽情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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