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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園小嬌娘》第132章 消息
《雪花那個飄》劇照

“現在村子裡的人都不讀書了,小小年紀就學著買六合彩,妄想發大財。還不是看你一個清華生都沒闖出一番天地,又不講忠孝信悌,誰還願意相信讀書有用?”

這些年,我只要一接家裡的電話,那邊一定會大聲呵斥:“你到底還是要學你六六叔啊!不想成人了嗎?”那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讓我根本無法辯駁。

偶爾回一趟老家,那些平日性情溫和的長輩,亦會語重心長地提醒我:“你一定不能成為第二個六六!不娶老婆,不生孩子,以後死了都進不了祖墳的!”

30年前,大家可不是這樣說的。

1

六六叔是我叔祖父的兒子,生於1966年,得名“六六”。

1985年,村裡一次考上了三名大學生:六六叔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入清華大學,一位本家堂哥上了湘潭師范學院(現湖南科技大學),還有一位田姓考生被中南工業大學(現為中南大學)錄取。

自解放後就沒出過讀書人的小山溝,一下揚眉吐氣了起來。連著好多天,村裡一直敲鑼打鼓、熱鬧非凡,馬路兩旁的樹上掛滿了橫幅,縣領導、鎮領導親自前來道賀,還連著放了幾天露天電影。

村裡人一個個說我們家背靠太陽山、頭枕眺雲峰、面朝蜿蜒大河,“這可是出大人物的風水”。一些人甚至專門跑去我們家祖墳前,裝模作樣地勘查一番,回來後故作高深地說,“那就是藏龍臥虎的地勢”。

所有人教育自家孩子,就一句話:“你以後要想穿草鞋還是皮鞋?要穿皮鞋就得有樣看樣兒,以後只要有六六一半的出息,咱家就燒高香了。”

雖然六六叔的外形不盡如人意——身高只有一米六,小眼睛、頭髮稀疏,也不愛說話,邁著外八字走路時,肩膀還一高一低的——但在旁人看來,這一點也影響不到他的遠大前程,“誰不知道小個子能量大?走外八有什麽,他又不用挑糞砍柴”。

六六叔去北京那天,送行人之眾,據說比他爺爺當年赴任四川厘金局局長還要風光。後來家族重修族譜時,特意在他名字後的括號裡加注了“清華”兩個字。

●●●

那時我還沒出生,可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和村裡的所有孩子一樣,都活在六六叔的“陰影”下,無論我怎麽奔跑,他仿佛永遠站在前頭。

我也曾算是長輩們眼中最有可能“成為六六叔”的人。可我無論怎樣努力,每次考試也只能勉強在班裡排個第三,祖父看過成績單後就搖頭:“咱們這個家啊,像你六六叔那樣的人才,是可遇不可求的了。從小學到高中,沒有哪次不拿第一的!”

每次學新課文,祖父隻許我讀兩遍之後便要背誦,背不出來就打手板。他說六六叔同樣是他教的,兩遍就能背得滾瓜爛熟。每次拿了獎狀回去,大人們都是瞟一眼後便隨手丟一旁,半句表揚的話都沒有。他們在飯桌上討論的,永遠是那個神一樣存在的六六叔。

村裡的露天電影一直是我的最愛,每當我歡天喜地搬起凳子往外衝時,祖父都會唉聲歎氣:“哪有那麽多熱鬧要湊?我就沒見你六六叔看過一場電影,同樣是個人,他怎麽就坐得住冷板凳?”我隻得放下凳子,悻悻然上樓打開書本神遊。心裡犯嘀咕:他都去北京了,乾我什麽事?

去縣城上學後,年紀稍長一點的老師只要一見我名字就會問:“你是哪裡人?認識蔡XX嗎?”一開始我還老老實實回答說“他是我叔叔”,

然後,他們便無一例外地說起,當年六六叔讀書有多厲害,“你可萬不能丟他的臉啊!”後來,我乾脆說不認識了。

2

祖父說,1989年4月,他和叔祖父去北京逛了一下清華園,把六六叔接回家住了一段時間。這是六六上大學後,唯一一次衣錦還鄉。

村裡人都知道,過幾個月六六叔就要畢業了,那時候,工作還是國家包分配,不用說,他肯定會被重用——他剛一回家,就有親戚陸續送來了雞蛋、砂糖和臘肉,都說以後有機會去北京了,還讓他多關照。而六六叔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其實那四年在北京,六六叔混得多少有些狼狽。

剛進清華沒多久,他便發現,浸在骨子裡十幾年的驕傲,一下子全被打翻在地。別人聽不懂他的普通話,他說的英語也有一股怪味;磕磣的長相以及奇怪的走路姿勢,都很難討女生歡喜;內向、自卑的性格,讓他在大學四年都沒處下幾個朋友。

畢業後,他被分去了西安一家電子廠做工程師。村裡知道後,一下炸開了鍋,都說“怎麽著也得當個縣長才行,怎混廠裡去了?”當然,沒多久就又傳來消息,當年那位考上中南工大那位田姓青年,畢業後連工作都沒有——犯了事,被抓進去關了好一陣才放出來,人在哪裡都不知道。

村裡有人開始對讀書這件事產生了絲絲縷縷的質疑,尤其是一些中途退學的大齡青年,大肆吹捧著“英雄交白卷”,說讀書除了能把腦子讀壞,百無一用。當時村裡還有長輩出來怒斥他們,“自己不爭氣,還妄想把村裡攪得烏煙瘴氣”。

●●●

一年後,六六叔辭去西安的工作,緊接著就考上了暨南大學的研究生,成為村裡的第一位碩士。畢業後,他被分進廣東省政府,再度風光無限。

90年代初,村裡的一些勞動力陸續南下廣東打工,在火車上逢人便吹噓,自己在省政府是有後台的,“關系可不一般”。有親戚到了火車站後,特地要提著蛇皮袋子去省政府門口轉一圈。

起初六六叔礙於情面,就算不熟也會出來接待一下。後來事情多了,也顧不了那麽多了。但總有一些人有各種各樣的事情來找他幫忙,見不到就罵他架子大,白眼狼,數典忘祖,一個電話就能解決的事情,把他們晾在外面一整天。

沒幾年,關於六六叔的負面消息就越來越多了:說他沒有給家鄉做一點貢獻;說他請人吃飯還要問桌上小碟子裡的花生米、蘿卜條要不要錢;說嬸娘帶著孫子去看他,他那麽高的工資才打發人家兩百塊錢;過分點的,還說他越來越難看了,三十出頭就謝了頂,活脫一個小老頭,連頂帽子都舍不得買來戴。

其實,在單位裡,六六叔也不過是一個科員而已。由於不善交際,他被各部門踢來踢去,眼看著身邊的同事一個個成了領導,唯獨自己被遺忘在角落。

六六叔自知升遷無望,經過一番權衡,決定辭職下海。1995年10月,他給叔祖父去了一封信,說自己已離開了體制內,打算先去企業賺點錢,再自己創業。叔祖父接到消息後怒不可遏,急忙從懷化趕回老家同祖父商量對策。祖父說,盡管六六叔最聽他的話,但他不想干涉年輕人的事,“兒大不由人,由他去吧!”

很快村裡也知道了這個消息,一片嘩然——“放著好好的公家人不當,跑去當一個打工仔?!”

3

1998年,大街小巷到處放著王菲、那英的合唱。時年32歲的六六叔似乎也在歌聲的感染下,再次鬥志昂揚,掏光所有積蓄開始創業,做起了軟件開發。

聽起來好像六六叔似乎也要搭上中國互聯網的第一次風潮,可沒有雄厚的資金,沒有遊說他人的口才,也沒有逢凶化吉天降貴人的運氣,苦撐了一兩年,他最終也沒能等來“風投”的救命稻草,白忙了一場,還欠下不少錢。從前信貸機制不健全,有人給他支招,只要能貸到銀行的錢,那就等於自己賺的,但六六叔堅持認為那是違規的。

從小一路順風順水的六六叔,第一次感覺到了什麽是華蓋逢空。千禧年,他的同學或是在天上飛來飛去各地跑,或是在科研領域取得了大大小小的成就,只有他,提著一個破皮箱,皮夾裡只有幾百塊錢,在擁擠的綠皮火車上站十幾個小時,疲憊不堪地回了懷化。

叔祖父早已不指望他能在事業上掀起多大的風浪,退而求其次,他只要六六叔能成一個家,就算保住了他的顏面。

六六叔雖然自身外形條件堪憂,卻有著自己的擇偶標準——用時下流行的話來說,他可不將就。回家之後,叔祖父幫他安排了好些相親,六六叔隻說“沒看得上的”。叔祖父氣上心頭,過完年的第三天,下了最後通牒:“你要不成家,就不要再回來。”

六六叔還是沒答應,叔祖父便把他的那個破皮箱從二樓扔了下去,跟著砸下去的,還有幾千塊錢。自那以後,六六叔再也沒敢回家,直到叔祖父去世。

六六叔的個人問題,開始成了村裡人茶余飯後的談資。以前村裡的兩口子吵架,男人罵女人都是“不過就不過了,你難不成還想嫁給六六?人家會正眼瞧你不?”;如今卻成了“還有個六六沒結婚,不如你去跟他好了,說不定還是個老處男呢!”

而此後沒多久,六六叔的最後一塊遮羞布,也被扯了下來。

●●●

以前,村裡人雖知道六六叔辭去了公職,但怎麽說也該是個當老板的人,錢還是有的,隻當是高不成低不就而已。殊不知,六六叔這個老板還真不如一個打工仔,他雖開過軟件公司、物流公司、廣告公司、谘詢公司、甚至還有勞務公司,但最後全失敗了,什麽都沒剩下。

在六六叔創業铩羽而歸時,當年村裡受他影響南下打工的幾個青年,漸漸混出了點名堂,他們開始自己招攬工程,賺了些錢。在廣州的一次偶遇後,他們和六六叔恢復了聯系。青年們幾次對六六叔說,都不是外人,如果資金上困難,盡管開口,文化他們沒有,但錢還是拿得出來的。

六六叔一心想創業,資金短缺是大問題,既然有人願意幫忙,他自然開心,便向他們借了十幾萬塊。

第二天消息便傳回了村裡。普通人缺錢自然正常,但六六可是清華生,是大老板,是十裡八鄉的驕傲啊,他怎能缺錢呢?國家不管他嗎?他怎能向苦力出身的小學畢業生借錢呢?

於是,在村裡人的眼裡,六六叔在39歲這一年,徹底跌落神壇。因為他的平凡,就意味著恥辱。

4

那幾年,村裡的有錢人越來越多了,尤其那幾位工地老板,號稱資產上了億。

大家眼見著他們脖子上的項鏈越來越粗,褲腰上的鑰匙越來越多,說話的底氣越來越足,“這個社會資本才是一切,讀書不過是一些沒有能力的人自我催眠的手段而已,清華大學畢業的人又怎樣?照樣縮起頭向我們借錢!”

到了2003年,中南工大那田姓考生回鄉開起了養豬場,活脫就是個農民。在一次去屠宰場的路上,他駕駛的拖拉機側翻,被刺瞎了一隻眼睛,沒幾天,老婆就跑了;而同年考上湘潭師范的本家堂哥,為了生兒子,辭去了銀行的職務,村裡人都笑他,“讀書人還不是要傳宗接代”。

那些老板再在廣州遇見六六叔,也早沒了先前的客氣,總是逗他:“你都快40了,還不成家,老婆沒有,外面情兒可是一大堆?”六六叔便沒好氣地回答:“沒你那麽浪漫!”

這場景被人當成了相聲,不時在村裡上演,還額外加了台詞演繹——“你不浪漫的話,嫖妓總會啦?”——“沒,沒有,紅燈區的女人哪有清華畢業的,有損我身份!”

更可怕的是,村裡的“讀書無用論”再一次甚囂塵上。可這次,再沒有人出來辯駁了。誰都覺得,只有手頭有錢的才有話語權。

後來,院子裡一位堂哥從南開畢業後,考上了北大的研究生,那些建築老板又跑來出風頭,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好好讀書,到時候來公司幫忙,我們手底下好多高材生。”

和十多年前相比,更多的孩子開始初中沒畢業,就輟學去廣東打工了。他們的偶像也不再是讀書人,而是有錢人。比如,村裡有一位老板,8歲學的篾匠,12歲出門闖蕩,40歲成了有錢人,村裡人就一邊說著他的勵志故事,一邊寒磣著讀書人。

我亦深受其害。祖父去世後,母親開始撕我的書本,經常拖欠學費——讀書在母親眼裡,成了原罪。她說我們家幾代都是讀書人,卻沒有攢下任何財富,祖父教了一輩子的書,連大房子都沒給子女蓋一座。父親也算是讀書人,還不是得外出做工程,最終把命都給搭上了。

連讀過書的伯父也過來勸我,說我的堂哥堂姐都是13歲出的門,在外頭打工好幾百塊錢一個月,“讀書純粹是浪費糧食!你看你六六叔,讀的是中國最好的大學,現在混得不人不鬼,他已經證明讀書這條路行不通了。”

那時候,我還在上初中,眼看著小夥伴一個一個都外出打工了。我尤其想念祖父,他自始至終從沒說過六六叔一句不好,哪怕六六叔從工作後沒有回來看過他一次、也沒打過一個電話,可祖父還是告訴我,即使讀書再“沒用”,他也希望他的後代能把這種沒用傳承下去。

初三畢業後,母親鐵了心不再讓我上高中,我拗不過,在家裡無所事事,成天去田裡釣青蛙,晚上和一些比我大的無業青年在鎮上歌舞廳裡廝混。

直到有一天,叔祖父和在法院工作的姑祖母突然回到鄉裡,我才知道,祖父在去世前半年,拖著病體去看了趟他們,就說了一件事,一定要保我上完大學。

我們小學一個班50人,最終讀了高中、又考上大學的,加上我才3個人。我們下一屆讀書的更少。至於女孩,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上過大學的。

不知這算不算是六六叔的錯。

5

六六叔年紀越來越大,叔祖父也越來越蒼老了。我大學畢業那年,他的身體已經很差了,多走幾步就氣喘籲籲。很長一段時間,六六叔都是他最不待見的人,40好幾了還不肯成家,叔祖父總是說,他的臉本就沒處擱,如今還辱沒了祖宗。

叔祖父一心想落葉歸根,幾次回老家給自己準備身後事,他自己的老房子在去懷化前就賣了,暫時住在我家。大家見他回來,也已沒了之前的熱情,更多的則是唏噓和同情,當被人問他兒子成家了沒有,他就指著自己的耳朵大聲說“聽不見!”,然後顫巍巍地走出眾人的視線。

有一次我回去探望他,扶他散步,見他走得吃力,隨口說了句:“二爺爺,您慢點!”他立馬板著臉說:“叫爺爺!什麽二爺爺?”

叔祖父找最好的工匠給自己和叔祖母打了兩口上好的棺材,怕我介意,特意和我說:“你六六叔那孽子,沒能在老家給我一個歸宿,我現在隻得求你了,棺木放你樓上行嗎?你要幫我看好,以後爺爺就住咱自家山裡,你要給我磕頭。”我說:“您盡管放,我不在意那些。”

過幾日,叔祖父又讓我去了一趟懷化,想讓我過繼到他家,如果我同意,儀式就定在三日後,連過繼文書都寫好了,讓我“以承宗祀,執掌門庭”,還在老家的鎮上額外給我添置了一處房產。我以父親只有我一個兒子為由,拒絕了他的要求,說六六叔會成家的,讓他放心。

叔祖父倒也沒有為難我,只是拿拐杖狠狠地敲擊著門框:“那個畜生!那個畜生……我永遠不讓他進家門!”

●●●

2011年,叔祖父在懷化離世。臨終前,他仍試圖讓六六叔“滾”出病房。

老家人前往懷化吊唁,跟六六叔說,他父親的遺願是要運回老家土葬的。可六六叔說那是封建迷信,執意選擇了火化。

半年後,六六叔破天荒地回了一趟老家,說父親托夢給他,還是要回來安葬,他先來看看墳山。

我沒有回去。聽村裡的一些長輩說,這一次回老家,六六叔算是徹底“臭名昭著”了。

將近50的人了,連一輛車都沒有,穿的衣服破破爛爛,頭髮掉光了,還有點駝背,走路還是以前那樣。22年沒回老家了,族裡還有些叔伯堂兄,見到怎麽著也得行個禮,但六六叔連糖果都沒準備一粒,空著手就進了屋,住了好幾天,隻給他的親叔叔和初中老師各拿了100塊錢。

一個長輩忍無可忍,當面怒斥他:“不說修橋鋪路、為家鄉做貢獻了,你伯伯(我祖父)視你如己出,而你呢?不論逢年過節,還是過壽,什麽時候有過一句話?他過世了你都不露面,回來也不去墳前祭拜。現在村子裡的人都不讀書了,小小年紀就學著買六合彩,妄想發大財。還不是看你一個清華生都沒闖出一番天地,又不講忠孝信悌,誰還願意相信讀書有用?”

六六叔覺得他們都是無理取鬧,與風水先生在山上逛了幾圈後,說什麽“酉時在甲戌,旬中為空”,反正就是喪葬之事辦不了。也沒說要請那些幫忙操辦後事的親戚吃個飯,就轉述了幾句風水先生的意思後,轉頭便直接回了廣州。

一個月後,他又打電話回來,說還是要送父親回來安葬。族裡人看在叔祖父的份上,隻好又開始安排起相關事宜,不想幾日後,他卻說,“不要準備了,暫時不回來了”。

三個月後,他又說要回來,等了一個星期又說,“工作忙,不回來了,骨灰先存著”。

半年後,六六叔忽然在某個夜裡偷偷回來了,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就租了一輛貨車,撬開我老家的門鎖,運走了叔祖父生前置辦的那兩具棺木。

第二天清早大家議論紛紛,要不是有人看見是他,還真以為遭了賊。那天,家裡很多人打來電話,問我知不知情。我隻好推說,鑰匙被我帶出來了,是我讓六六叔撬的鎖。

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出來——我是真不知該怎麽說他。

6

六六叔運走棺木後,將叔祖父葬在了他妹妹的婆家,從此和村裡再無瓜葛。村裡也將六六叔除了名,“這種斯文敗類越少越好,人讀書讀多了就是找不著北”。

後來,還有一些教育工作者來村裡調研失學兒童的問題,村裡人一臉淡漠,說現在培養一個大學生出來要花多少錢?他們畢業後,拿那兩三千塊一個月的工資能做什麽?我們這裡清華北大的都有,但最有錢的兩個人都沒有上過高中,你們憑什麽對我們說三道四?

等到2013年,六六叔終於結婚了,次年生下一個女兒。當然,村裡人對此並無興趣,他的同齡人都已經兒孫滿堂了,在他們眼裡,村裡只要是成了家的人,誰都比六六叔強。

漸漸的,六六叔在村裡,只有在“大齡青年”被催婚時,才會作為反面教材出現,“你要學那個六六嗎?”後生們也不知這人是誰,隻覺得像是一個遠山的怪物。

等到如今,經常被這句話堵得啞口無言的人,就只有我了。

家裡一直提心吊膽,生怕我成了第二六六叔。我也有些擔憂,我沒法像六六叔那樣不畏人言,也更怕自己讓那些家庭條件差卻又想讀書的人,沒了堅持到底的理由。

所以每次回老家,我見人就賠笑臉打招呼,拿錢送禮都不含糊,還時不時地吹噓,自己房子車子都是靠讀書賺的。直到他們半真半假地說出一句“這才是讀書人該有的樣子”時,我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

2017年春節,我給姑祖母拜年,終於和六六叔通上了電話。

六六叔雖然說的是普通話,卻帶著一股濃重的鄉音,聽著比我更像村裡的人。他說:“你是學法律的啊?我好多同學在中院、高院都有任職。你以後要去社科院嗎?我有一個老鄉在那裡做學部委員,你去網上搜一下。”

我沒有接他的話, 隻問了他在外面還好嗎?

“還行的。”他說。

我沒有告訴他,他說的那些同學,我都認識。有一次大家聊天提到他,場面一度還有些尷尬——他們班混得最差的就屬六六叔了。原話大概是,“那個誰,我們班的頭號尖子生,他不會混啊!這個社會,光讀書沒用的,要混得開。”

姑祖母在六六叔回廣州後,又給我打了個電話,她讓我多聯系六六叔,說他現在過得很窘迫。六六叔的妻子是姑祖母介紹的,夫妻倆還在鬧矛盾,姑祖母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姑祖母說六六叔沒有什麽積蓄,一直租房住,好幾年都不出去工作了,成天盯著電腦炒股,嬸嬸好大的怨氣,養家養女兒,壓力全在她一個人身上。姑祖母問我懂不懂炒股,讓我倆彼此照料著。

我說六六叔從來沒有給過我聯系方式。再說,畢竟51歲了,出去找工作也不一定有合適的,就算去做程序員從頭來,也拚不過年輕人了。

姑祖母掛了電話後一分鍾,就又撥了回來:“你不要去老家說這些啊,給你叔叔留點顏面。”

我說不會的。

姑祖母還不知道,六六叔在村裡早就毫無顏面可言了。

六六叔沒有房,沒有車,沒有學術著作,也沒了名聲,沒了家鄉,但我還是希望他老年不再漂泊,能得償所願。

讀書人在時代的洪流裡,有時不懂周旋,難免暈頭轉向,但讀書始終是一件體面的事。人生際遇難料,我不敢妄言自己就一定不會活成他的模樣,但這一輩子,我是怎麽著都不會承認“讀書無用”的。

編輯: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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