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一直在下,從佩克什焚城之日算起,已經連著下了四天,一直下到現在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因為這大雨的關系,奧斯曼大軍在營帳中休憩了四日,並沒有繼續攻城,就是在那裡看著多瑙河水漸漸漲了起來。
這是匈牙利平原上常見的情形,匈牙利屬典型的溫帶大陸性氣候,秋季往往降水密集。陰冷而潮濕的寒雨令人心生厭惡,來自俄國方向的寒氣不斷南下現在夜間的氣溫已經低至十攝氏度以下。
奧斯曼軍中禦寒的毯子準備不足,士兵們怨聲載道,他們自今年四五月份整備出發,在外征戰已經接近半年時間,全軍上下早已疲憊不堪,莫哈赤之戰的勝利為這支軍隊添了一股心氣,不過這股心氣現在已經被佩克什城的一把火和連著兩天的大雨澆得差不多了。
最尊貴的威尼斯共和國使節馬裡諾·丹多洛坐在他的營帳之中,緩緩看著轉發過來的文書。
這封信來自威尼斯元老院,共和國的掌權者們已經接到了之前他發去的信件,知道奧斯曼人正在圍攻佩克什城,元老們需要他提供更多信息。
匈牙利王國還能挺多久?奧斯曼軍隊會推進到哪一步?
“……我本以為今天的匈牙利王國已經分崩離析,路易二世在莫哈赤身死之後,它必然陷入三個強權分割的下場,這個在東方幫助我們分擔奧斯曼人壓力的王國崩潰之後,共和國必然承擔更大的壓力,我建議即刻開始整備我們在塞浦路斯島的防禦工事,那裡最有可能成為蘇萊曼的下一個征服對象……”
“……不管蘇萊曼的下一個征服對象是誰,他這次遠征基本已經戛然而止了,我很榮幸地向尊貴的元老院匯報,因為在匈牙利人的佩克什伯爵守禦之下,蘇丹折損了超過六千兵力,這場決定的防禦戰使得蘇萊曼的魯米利亞軍團損失慘重急需重建。我認為佩克什城便是他此次征服行動的終點,接下來他必然撤回君士坦丁堡,歐洲的一次危機解除了……”
馬裡諾用羽毛筆在羊皮紙上興奮地刷刷書寫著。
奧斯曼軍中現在士氣很低,大火之後便是連日的大雨,在營帳中避寒的奧斯曼士兵紛紛傳說,這是真神的意志。
“全能的真神不想讓佩克什被人攻陷。”“沒有人能攻陷佩克什城,這是神的旨意。”
種種說法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奧斯曼人已經軍無戰心,撤退只是早晚的事情。
皇帝不差餓兵,蘇丹也不能逼著人去打仗。劫掠布達佩斯和舒舒服服回家這兩種渴望中,過去大家還想著去發一筆財,現在經過了這冰火兩重天的刺激,回家的渴望現在佔據了上風。
今天早上,易卜拉欣帕夏絞死了兩個鼓噪回君士坦丁堡的耶尼塞裡近衛軍,狠狠地殺了殺這種風頭。
軍中有經驗的老人說,當年蘇萊曼蘇丹的父親塞利姆在位的時候東征波斯,跟眼下的情況差不多。都是戰事久拖不決,當時也是這些耶尼塞裡近衛軍領頭鬧事,被塞裡姆處死了許多,現在舊事重演,恐怕大家要在匈牙利過新年了。
馬裡諾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
在威尼斯使節看來,蘇萊曼相比較他的父親蘇丹“殘暴者”塞利姆無疑是個更加優秀的君王。但是若論軍事統帥的才能,塞利姆一世遠勝蘇萊曼。
作為統帥,最重要的一個品質之一便是意志力,蘇萊曼缺乏那種塞利姆一世在當年困境中養成的鋼鐵般的意志力。
奧斯曼帝國的繼承制度十分殘酷,
除了繼位為蘇丹的王子之外,其他所有兄弟及其子嗣都要盡數除掉。 這樣殘酷的繼承法便導致了幾乎所有的王子一旦成年,不是想辦法謀反,就是想辦法準備謀反,因為只要沒有當上奧斯曼蘇丹,那就等於隨時命懸一線。
所以塞利姆就像許多奧斯曼王子一樣,時刻準備造老子的反。然而問題是他老子巴耶賽特二世也不是吃素的。
當時波斯薩菲王朝剛剛崛起,從東部威脅小亞細亞半島。小亞細亞半島的地形決定了一旦東部的山區失守,剩下的高原地帶可以說是一馬平川。
當年拜佔庭帝國就是在東部山區的曼奇科特遭遇大敗,從此讓塞爾柱突厥人深入小亞細亞半島成了半島的主人。
現在波斯薩菲王朝和土庫曼人聯合,眼看就要效仿當年的塞爾柱入侵拜佔庭的戲碼,奧斯曼帝國自然不能忍。更何況他們要比拜佔庭人幸運,四百年過去了,火藥武器已經大批量裝備奧斯曼軍隊。而且奧斯曼軍隊擁有一樣其他綠教國家沒有的武器,火炮。
相比較而言,依賴封建騎士配合土庫曼遊牧騎兵的波斯軍隊自然是武德充沛,而使用火器外加奴隸兵的奧斯曼軍隊實則費拉不堪。
但是正如絕大多數歷史戰役一樣,武德充沛的波斯軍隊不是奧斯曼費拉的對手,王子艾哈邁德指揮下的奴隸兵用學自胡斯戰爭的車陣和火炮組合痛擊內亞武士,土庫曼騎兵首先崩潰,波斯的萬王之王伊斯瑪儀大敗虧輸,從此一蹶不振。
眼看著自家老哥就要得勝回國,基本已經被欽定為未來蘇丹。刀懸在脖子上的塞利姆自然不能坐以待斃,他仗著自己身為色雷斯總督轄區就在君士坦丁堡邊上的優勢首先發難,先搶下蘇丹寶座再說。
然而能養出艾哈邁德和塞利姆兩人的巴耶賽特二世自然不只是有兩把刷子這麽簡單,他老人家當年也是乾掉一串兄弟才上位的,二話不說就把塞利姆乾翻,塞利姆隻好跑到克裡米亞尋找韃靼人的庇護。
這一躲就是三年。
三年之後,本來就擔心艾哈邁德上位的巴耶賽特二世同兒子關系愈發惡化,塞利姆在三年的危險生涯之中已經鍛煉出來,他得到了耶尼塞裡禁衛軍的支持卷土重來。
事實證明,奧斯曼真的是羅馬的親兒子,至少是信了綠教的兒子。
因為就像是禁衛軍決定羅馬皇帝歸屬一樣,決定奧斯曼蘇丹的的是耶尼塞裡近衛軍,得到了耶尼塞裡支持的塞利姆轉眼就擊敗並殺死了兄長艾哈邁德,轉手又逼得老爹巴耶賽特二世主動退位。
退位之後的巴耶賽特二世準備去色雷斯安度晚年,但是很快就被塞利姆派去的刺客乾掉,退位一月之內便暴斃。
兄友弟恭和父慈子孝這些人倫法則根本就不在奧斯曼皇族的字典裡,他們甚至連一層含情脈脈的偽裝都不願意披,只有乾脆的屠殺。
這樣養蠱一般的制度,能活下來的一定是最殘忍、最狡猾的家夥。
登上蘇丹之位的塞利姆也正是這一制度的成功代表。他剛剛上位轉手就把一手把他推上蘇丹寶座的耶尼塞裡上層清洗掉,換上了自家提拔的心腹。
相比較這樣一位百戰之君,蘇萊曼真的是不夠看,在他真正繼位之前,狠辣的塞利姆一世早就把能夠對蘇萊曼構成威脅的的兒子全乾掉了。
所謂“虎毒不食子”,伊凡雷帝因為老年癡呆加躁鬱症打死個兒子就被視為人倫慘劇,這種事對於塞利姆來說根本不算個事。
一個人對別人狠不算什麽,只有對自己狠那才叫真的狠。
蘇丹塞利姆一世就是狠人中的狠人,在定下當時尚未成年的蘇萊曼未來繼位之後,他直接把自己二十多個兒子及其子嗣全部乾掉,玩了一手自滅滿門,除了蘇萊曼之外一個兒孫不留。
當然這種狠辣和養蠱風險極高, 正是奧斯曼帝國內部政治體制不成熟的一種表現。
幸虧蘇萊曼活到了成年,不然若是他不幸早夭走在塞利姆前面,偌大一個奧斯曼帝國就瞬間垮了。
這種狠人自然玩的轉奧斯曼帝國的軍事機器,能讓它超負荷運轉。而蘇萊曼雖然睿智由余,但是要像他父親那樣逼迫它運轉到極限,蘇萊曼只在羅德島做過一次,從那之後蘇萊曼就在也沒有嘗試過了。
雖然賈法裡帕夏已經死了,但是馬裡諾在奧斯曼上層仍然有門路打探到消息,他已經聽到了準確地風聲,在召開帝國會議討論數次之後,蘇萊曼已經決定撤離匈牙利,盡快趕回君士坦丁堡去。
而這似乎是因為亞洲方面傳來了消息,東邊的波斯人似乎恢復了元氣,又要和奧斯曼帝國開始爭奪兩河流域和安納托利亞東部的歸屬權了。
根據馬裡諾對奧斯曼帝國的了解,歐洲決定了他們這個帝國的輝煌,亞洲則決定了他們這個帝國的生死,一旦失去安納托利亞,只剩下歐洲部分的奧斯曼帝國肯定死得要比拜佔庭還慘。
馬裡諾將羊皮紙卷好,塞進了皮質的小筒中,然後在封口處澆上燒熱的蠟泥,然後將自己的戒指印了上去,在蠟泥上留下了自己戒指上的花紋。
這封信很快就會乘著快船越過狹窄的亞得裡亞海到達威尼斯,那個時候佩克什伯爵霍爾蒂的名字將傳遍整個歐洲。
一想到這,威尼斯使節便不得不歎服這位伯爵燒城的狠辣與好運氣。
這場連綿的滂沱大雨顯然是上帝送給基督徒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