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中夥計聽聞方辰專門來找老爺，略微一頓，眼珠子轉了圈，不冷不熱道:“方少爺可是有什麽事要交代?若無要緊事，不妨交給小的去傳達，就不勞煩方少爺跑一趟咧。”

　　方辰輕聲道:“這事我要當面說與徐老板聽，勞煩兄弟幫忙通稟一聲咧?”他面露微笑，取出一疊寶鈔，塞到夥計手裡，雖說現在市面寶鈔流通少了，但是並沒有禁止，而且作為贈品也合適不過。

　　看到方辰如此大方，店中夥計這才嘿笑一聲，迅速將寶鈔收入袖中，清清嗓子，愈發恭敬:“我們老爺正在二樓喝早茶呢，我幫您說聲，方少爺先等等啊。”說完，便放下掃帚匆匆進店。

　　這家徐記布坊背後的老板就是徐軒，是魯鎮的富紳大戶之一。在他名下有多處店面鋪子，這布坊也隻是冰山一角，而徐軒年紀和方辰已故的父親方世鴻一般大，以前和方家生意上還有往來，隻不過一年前便斷了。自從方世鴻去了之後，方家日薄西山，跟徐軒這邊也就再沒來往。

　　回想起來，方辰記得這還是自己第三次見徐軒，以前兩次都是兒時那會，方世鴻和徐軒的關系也止步生意朋友，平日裡也就喝喝茶、吃吃飯，不過現在麽……

　　方辰歎了口氣，這便是世態炎涼，‘利益’兩字在商人眼中大於天，都是拿真金白銀說話，很少有義薄雲天之人，徐軒顯然不是這類人。話雖如此，方辰還是想再次嘗試，將這條線重新搭起來！

　　因為這樣，他的棉紗和布匹售出就有了保障，對於一般人，方辰也不放心，而且之後定然出現大宗交易，一般商人又怎能接受的起?

　　少頃。店中夥計匆匆返回，對方辰躬身道:“方少爺，我家老爺有請，請上吧。”

　　方辰點點頭，這才走進布坊，布坊一層很大，店中有數個貨台，全都是上好的綾羅錦緞，四周牆壁也是橫杆搭建，布匹懸掛其上，五顏六色、好不靚麗，店中的幾個雜工，正在用雞毛撣子清掃貨架上的塵土。

　　旁邊便是扶手木梯，踩著咯吱地響，方辰上了二樓，一扇做工精致的木門開著。

　　他抬腳走進，裡面格局挺大，正中央掛著一幅山路松聲圖，一道江南煙雨屏風折疊而放。

　　屏風前是一個圓桌，桌上放著餐食，五香雞蛋、一碗黃澄澄的玉米粥，一碟醃好的蘿卜絲小菜，以蒜苗拌菜，紅白綠都在裡邊，盤中放著幾個白饃饃，這樣的早飯，在富紳大戶很普遍，別人都是山珍海味，方辰沒想到這徐軒還挺注意飲食。

　　面前坐在黃花梨木椅上，戴著折角方巾，身著圓領絲羅長衫，鬢角花白，下頜留著山羊胡，兩頰的皺紋看出此人已過知命之年。不錯，這人便是布坊店老板徐軒，他聽出聲響，但一雙眼睛卻也不看方辰，隻是吃粥，口中發出稀裡嘩啦的聲音。

　　方巾的絲是好絲，長衫是綾羅做的。

　　如今的大明，洪武爺和永樂帝坐龍廷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商賈士人、官家老爺的衣著上，尊卑界線也不似那般嚴格。在以前被人看到就是砍頭，所以大家隻能屋裡自個穿著樂呵樂呵。現在嘛，很多人都能穿著絲織物上街了，這也是大明江南奢侈風氣開放所致。

　　“好一幅《山路松聲圖》，唐畫師果真是妙筆生花，徐世叔好眼光啊！”方辰豎起大拇指，不禁讚歎一聲。

　　要說現在江南，誰人不識唐畫師，那就是笑話了！

　　畫師雖小，但這唐畫師在如今大明書畫行，那可是首屈一指的宗師人物，

他不是別人，正是那連中三元的唐寅，後世人口中的唐伯虎！因為以賣文鬻畫為生，江蘇府時人口傳唐畫師。　　而方辰此刻面前這副《山路松聲圖》，也正是出自唐寅之手。

　　唐寅之字畫真跡價值，在弘治朝還並未被真正發現，直到嘉靖、萬歷朝之後，才逐漸升值，一字千金。外人知他，是因為弘治十二年那場震驚全國的科舉舞弊案！

　　天子朱佑樘大為震怒，唐寅被批示逮捕入獄，最後結局皆知――無罪釋放，從此，唐寅乘舟順江而下，醉心書畫，大明少了一個科舉天才，卻多了一位書畫大師……

　　徐軒放下碗筷，又開始剝雞蛋，這才開口道:“世侄也懂字畫?這是我輾轉多人之手，從位生意場一要好朋友手中高價買下，這不掛這裡作鎮店之寶，哈哈。”

　　“略懂一點，以前家父在時，曾和唐公有同窗之情，家中也掛有一副山水圖，兒時曾聽家父講起過。”方辰回道。

　　徐軒一手點了下對面木椅，示意方辰坐下，“方世侄來這麽早，還沒吃飯吧?要不一並在這吃了吧。”

　　“來人，再拿拿一副碗筷過來。”

　　站在屏風邊上的一位侍女，這才趕忙邁著快步走出去，不一會便端了一盤相同飯食擺上桌，“謝過徐世叔。”方辰拿起五香雞蛋，就在桌上磕起來，剝開蛋殼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玉米粥。

　　見到方辰沒有客氣吃了起來，徐軒覺得有些好笑，道:“儂今個早起哩，來窮爺這咧啥事情。儂是書生舉人，窮爺做生意，怕不是豁一腳逛逛吧?(蘇州話:方世侄今個起這麽早啊，你是書生舉人，我是生意人，來我布坊有何貴乾， 怕不是順道專門來逛街的吧?)”

　　方辰祖上便是蘇州人，自前幾輩人才移居魯鎮，而這徐軒原也是蘇州府人，因為原配正房夫人是魯鎮人，這才跟著住在這邊，方便來往，對於蘇州話方辰也是略懂一些，不過他最熟悉的，是一口標準的鳳陽官話。

　　所謂的鳳陽官話，即是官方的普通話，這年頭會鳳陽話就很吃香，在大明對一個京官來說，會鳳陽話才可外調，如果說著一口方言，還不會混官場，不好意思您就老老實實，一輩子做個窮京官吧！

　　方辰道:“徐世叔快人快語，小侄也不多說了。您當年與家父搭線做生意，關系親密，方家棉布這邊出售生意，一直是跟您做的，隻不過……一年前家道中衰，您就斷了聯系。

　　小侄這些年也算研究了一番，很是惋惜。想要跟您再次搭線，將棉布這邊的生意出售給您，世叔以為如何?”

　　方辰吃了一口白饃，就著碟中的胡蘿卜絲。徐軒手中端著一盞早茶，慢慢品著，沒有說話。

　　半晌，徐軒才笑了一聲，“世侄怎麽會認為我會幫你?”

　　方辰抬頭道:“世叔與方家生意以前聯系一直緊密，與家父關系要好，家父在世時，也常口中提起您說十分信任，我想父親信任世叔，小侄自是信任。

　　這些年，小侄受父命，一直忙於學業，自家父病逝後，更加有心於經營生意，這些年一直自行研究，也多請教他人。此間雖然秋闈中舉，卻發現家業大多被人坑騙，心中懊悔之下，這才想起世叔，想要再次將父親當年這條線重新搭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