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輕侯的發遣終於塵埃落定,標志著開元十六年科試喧囂的結束,也不出意外的引發了又一波議論關注的熱潮。
恰如李商隱所說,柳輕侯在繼最年輕的狀元之後又創造了兩個前所未有:第一個沒探親假的,第二個甫一中第便被授予使職的。
對於第一個關注的人並不多,眾人,尤其是士林官場中人留心的是在第二點上。
科舉在國朝定製的時間已經不短,對於新進士的安排多年下來也已形成慣例。大多數的新進士會被發遣到地方,從負責治安緝盜以及賦稅征收的縣尉任上開始自己的仕宦之路。
進士科一科之中只有極少數幸運兒才能留京,而對他們的安置從沒有一上來就賦予重權的先例,不管是秘書監、集賢院或者是別的什麽地方,留朝新進士最初的主要任務還是觀政學習,總要等兩年一任的任期結束後他們才能真正被用起來。
這種常年摸索出來的對新進士的用人之道自有其道理在,畢竟從指點江山、激越文字的書生到能做事能做成事的官員之間其實是有著一道深深的鴻溝等著新進士們去磨合、跨越。
但現在,對國朝自有科舉以來最年輕狀元郎的發遣卻是完全打破了慣例,這個年不滿二十的無花僧在剛剛抬腳邁進官場的時侯居然就帶上了使職。
何謂使職?專使之謂也!其因事而設,所謂“使”乃是代天子在某事之上行權,這也就意味著領受使職者在其所使之事上有著代表皇帝的專斷之權,身份不啻於一個小欽差。
雖然柳輕侯的這個使職可能也是有史以來名頭最弱,所轄范圍最小,也最不威風的,且還掛著個“幫辦”的扣子,但打了折的使職畢竟也是使職啊!
新科狀元才十八吧,十八歲就領使職……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這時侯誰還會在乎他那秘書省校書郎的本官?
十八歲的狀元已經夠讓人眼紅,再掛上使職後就更是讓人眼珠子冒血,名是天下之大名,權是專事決斷之重權,合著天下間的好事都讓你狗日的佔全了是吧。
議論之余結合自己的官場仕途就變成了憤憤,憤憤之後順理成章的就是質疑,對於一個剛進官場的新進士怎麽能這麽安排?
吏部荒唐、吏部兒戲、吏部昏聵!
當這樣的議論在皇城裡紛揚而起時,身居六部之首,歷來都是焦點的吏部悄然表示這鍋我們不背,於是很快就有消息傳出,新科狀元的發遣之事並非出自於吏部。
政事堂荒唐,三位相公兒戲!
緊隨吏部之後,尚書省都堂有刀筆吏漏出消息,柳輕侯所領使職乃是出於上意。
我……陛下……聖明啊!
心火在這一頭髮泄不出去,自然而然就轉到了另一頭:年方十八,官場菜鳥就敢接使職,譬如三歲小兒舞千斤大刀,傷人之前必先傷己,刀鋒越利,傷之越重。
幫辦考務,哈,這何止是千斤大刀,簡直是萬斤,十萬斤。也不看看國朝自科考取士成為定製以來出過多少事?又有幾次是沒出事的?就連年過六旬的老江湖賀知章都栽在這上面,我就不信你柳輕侯躲得過。
你現在跳的有多高,到時侯摔下來就會有多重,哼,且等著吧。
風流人物總是難免議論多,新科狀元柳輕侯就是在這樣的議論中走進秘書監,走進賀知章公事房的。
雖然領著使職,但其本官畢竟是秘書監校書郎,收到吏部發遣後少不得要來此報到並參謁上官,
並由此正式開啟仕宦之路。 從八品上階的官職原本夠不上見堂官的資格,頂頭上司就足矣打發。誰料報到之後,上官就領著他到了秘書監的公事房,並明言這是賀監的親自安排。
賀知章因去歲科考的鬧榜風波丟了禮部侍郎而轉任太子右庶子,但其畢竟是有根腳的人,不到一年就又轉到了秘書監為堂官,同樣也是赴任不久。
因惠妃和壽王李瑁的緣故,方今太子總是讓人感覺不穩當,秘書監正與太子右庶子相比其含金量不可同日而語,這其間張說究竟發揮了多大的作用不言而喻。
柳輕侯自打去年在尋芳閣一晤之後就再沒見過賀知章,再次見面賀知章態度出奇的好,好到根本就不像一個堂官對下屬應有的樣子。
簡略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謁見之禮後,賀知章隨即就變得極為和藹可親,竟是親自把著柳輕侯的手臂讓座。
雙方坐定,賀知章笑眯眯的將柳輕侯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某與你上次相會還是在一年前的尋芳閣,彼時焉能想到今日?”
賀知章說這句話時並無炫耀之意,倒是其中的歎息意味份外明顯。
不過這也正常,想想一年前的尋芳閣之會,他二人一個是正被鬧榜之事弄的焦頭爛額的主考官,另一個則是剛剛落榜的下第貢生,可謂雙雙失意。
一年之後,同樣的兩人一個做了秘書監正堂,一個高中狀元,境遇之別可謂是天差地遠,這還真應了去年讓賀知章萬分感懷的兩句詩: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賀禮部,不,現在應該叫賀監歎息完後邊示意柳輕侯飲茶湯,邊又說了一句,“世事無常如輪轉,以爾之年紀,小有挫折未必是壞事。啊,狀元郎!”
這還是在為去年落第之事做安撫。柳輕侯聞言笑著回了一句,“若論狀元,賀監你才是狀元前輩”
四目對視之間兩人哈哈一笑,柳輕侯去年落第之事至此就算徹底揭過。
有了這良好的開局,後面的談話就更輕松了,在隨後長達近一個時辰的談話中,柳輕侯總結出賀知章主要表達的三層意思。
第一,恭賀高中狀元,歡迎入職秘書監,在幫辦考務之事上,但凡有用到秘書監之處,監中必定全力支持。此外雖然使職自有使職的一份薪俸,但秘書監這邊該領的也斷不會停。
關於科考入仕後的工資問題,柳輕侯雖然從沒有刻意打聽,卻也早在常建那裡了解的通透。這時代公務員的工資跟宋朝比算不上高,但跟明朝比也絕不能說低。
就以他這八品官算,每年的俸錢加俸料加職田加仆役,幾造裡總在一起折算成後世錢,縱然因為資序淺拿不滿十七萬五,十五萬左右還是有保障的。十五萬平攤到每個月就是一萬兩千多,在與使職重合的這一個月裡,這一萬兩千多可以發也可以不發,全在賀知章一念之間。
錢算不上太多,以柳輕侯如今的身家倒也不是太在意,但這份好意得領,要不然就是不知好歹了。
說完之後之後, 賀知章的談話就進入了第二層意思,他完全是以過來人的身份對柳輕侯心有余悸的告誡,功名動人心,考試的事情不好弄啊,務必小心再小心,謹慎謹慎再謹慎,切不可重蹈老夫去歲之覆轍。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這也是一片好心,好意得領。
但隨後的第三層意思卻讓柳輕侯猶豫遲疑,盡管賀知章說的是輕描淡寫,但柳輕侯卻感覺這才是今天這番談話真正的戲肉所在。
文壇領袖,當年武則天時代萬人大考第一的張說張燕公要見他!
直到走出皇城回家的路上,柳輕侯仍舊在考慮這個問題。要不要見?他又為什麽要見自己?
想來想去也沒個準答案,柳輕侯暫且將之拋到一邊,反正有一個原則是此次製考之前肯定不能見他,否則後患無窮。最終他也是以使職在身為由暫且行了個緩兵之計,至於製考之後且再說吧。
回到家也輕松不了,一通的忙碌及各種交代。及至第二天到貢院時,實實在在引發了一場小小的波瀾,貢院中的小吏們看到他時莫不抻著脖子愕然驚詫。
公事房中,裴耀卿看到他的樣子眉頭也是一挑,“柳校書,你這是乾嗎?”
柳輕侯是帶著很多東西來赴使職的,鋪蓋、換洗衣裳、還有各式生活用具林林總總一大堆,難怪眾人驚詫,他這哪裡是來赴職的,分明就是在搬家。
柳輕侯先是恭恭敬敬按規矩給裴耀卿行了謁見禮後才開口道:“回老師,從今天起,從此刻起,學生就不準備出貢院一步了,還請老師給安排個宿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