忤逆之罪在於首告,也即民不告,官不究。蕭五娘子從沒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感受到死亡的恐懼,也從沒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清醒的認識到:
原來她的生死只在蕭大娘子一念之間,而她生死之間的遠近也只在蕭大娘子從這裡走到萬年縣衙的距離。
這麽多年一直跟她作對的蕭五娘子就跪在面前,並低低的垂下了她以前一直驕傲高昂的頭,但蕭大娘子臉上卻一絲高興的神情都沒有,她的身體身在還在微微的顫抖,眼中有淚花閃動,聲音更是嘶啞的不像話。
“醉夢樓一共折成八份,明天你去把你的那份拿走,然後離開,不管去哪兒,只是永遠別讓我再見到你”
蕭五娘子重重一叩首後起身走了,就那麽披頭散發,行屍走肉般的走了,任那些棲鳳閣從人們圍著說話也無濟於事。
柳輕候目送著蕭五娘子的背影嘖嘖的歎了口氣。
“你剛跟大姐說話時我看見了,這主意是你出的對不對?”
說話的是早已背過身不去看場中景象的九娘,柳輕候聽到她這問話忍不住又歎了口氣,“是我”
“你早就想到了?”
“也不算很早,畢竟我也不知道你阿母三周年祭日的具體日期”
“十三天前阿母祭日之後我一直不高興,然後你來問過我為什麽,我告訴你二姐四姐六姐雖然沒有來卻托人捎了信解釋原因,心裡總還有阿母還記著這個日子,只有五姐人和信都沒有。是那個時候嗎?”
“比那個晚一點兒,但也沒晚多少”
“你怎麽想到的?”
“三周年是個大日子,身為子女距離又這麽近卻不來參加除孝禮,又沒有絲毫解釋的話無論如何都屬不孝,而不孝在任何時候都是重罪,丫頭你看,這麽一說的話其實想到並不難的”
九娘這會兒在問話的時候始終沒有抬頭,“那我和大姐怎麽沒想到?”
短短時間裡柳輕候第三度歎氣了,聲音也變得更低,“因為你和你大姐都很善良,更因為其實在你們心裡她……依舊是你們的姐妹,這世上又有誰會想著要去官衙首告自己的姐妹忤逆不孝呢?”
九娘哭了,聲音很小很輕,很痛苦,也很無助,“我……還能再見到五姐嗎?”
“如果她是你命中注定的姐妹,縱然天下再大分隔再遠你也會在將來的某一刻再遇見她”
“真的?”
“真的!”
蕭五娘子走了,熱鬧也就散了。雖然依舊被很多眼神盯著,被很多手指或明顯或隱蔽的指著點著,蕭大娘子依舊情緒低沉的回不過神來,直到第一撥派去找崔顥的小廝送回消息。
消息的內容已不必再說,崔顥肯定是找不到的,只不過這鳥人卻提前給醉夢樓留下了東西,一封信是說明為什麽不能來的原因並致歉。
原因找的很完美,完美的簡直無可挑剔。至於致歉,以他的身份再看信中致歉所用的言辭,任誰看了都不能說他道歉道的不誠摯。
留下的除了信就是錢———蕭大娘子之前給他的定子錢,清清爽爽,一文不少。
柳輕候看完信後隨手就團了,而後由衷的感慨了一句,“果然是個才子啊!”
“現在怎麽辦?”蕭大娘子心浮氣躁的厲害,且語氣裡隱隱透出些對柳輕候的敵意。
有九娘剛才的表現在前,柳輕候當然清楚的感受到了這份敵意,他真的很想歎氣,但終究還是忍住了。疏不間親——尼瑪這短短四個字裡藏著多少人生的經驗和智慧啊。
“崔顥不來那就只有我去,不過最終代表醉夢樓上場的也有可能是別人,屆時若真是如此,你們不要太吃驚,尤其是九娘你”
“誰?”
此時此刻柳輕候真不想說,卻又不能不說,因此說的時候就難免帶著苦笑,“王昌齡”
“你果然是早就算計好的”蕭大娘子已經不掩飾語氣中的敵意了,“這一切你為什麽早點不跟我商量?”
“以你的性子商量了也就沒用了,而且……”頓了頓後柳輕候才又道:“其實直到剛才五娘子出現前我都是滿懷希望崔顥能來的,畢竟我們又不是非要拿魁首”
柳輕候已經覺得自己說的太多,但走過蕭大娘子身邊時還是忍不住又停了停,“你一定沒聽說過一句話,打是親,罵是愛,有的時候或許打才是喚醒一個人最好的方式”
說完這句柳輕候再沒有停留,與蕭大娘子擦肩而過後離開等候區,到了另一側嘉賓區裡專供詩客候場的帳幕中。
因為年齡,更因為身上衣裳的緣故,柳輕候只要出了醉夢樓不管走到哪兒都會被人多看兩眼,進了這個帳篷後也不例外。
不過他對此早已免疫,拜托,老子是穿越客好吧,這裡的全世界都跟我非親非故,誰特麽在乎你們怎麽看我,愛看看,願怎看怎看,反正老子又不掉一塊肉。
帳篷裡幾乎已經坐滿了人,一水兒的文士襴衫打扮,他的僧衣在這裡還真是獨樹一幟。他們在看柳輕候,柳輕候同樣在看他們,並很快在人群裡認出了從沒見過的王昌齡。
因為他先認出了站在王昌齡身邊正半彎腰跟他說話的那人,一個棲鳳閣的奴仆,剛剛蕭大娘子痛毆五娘時他就在場,臉熟的不能再熟了。
那仆人自然也看到了柳輕候,指了指他又跟王昌齡說了幾句什麽之後就匆匆走了。
今天蕭五娘子肯定是不會上場了,得益於棲鳳閣之前領銜鬧出的不能換人新規,今年的花魁比賽棲鳳閣等於是自己把自己給太監了,畢竟沒有下面了嘛。只是如此一來王昌齡自然也就沒了用武之地。
收了大把錢又費心準備了許久,士林裡消息也早已傳的沸沸揚揚,正要上台一展身手時台子卻特麽突然塌了,要想知道這種猝不及防間被閃在半空的感覺有多鬱悶, 只需看看王昌齡此刻的臉色就知道了。
柳輕候清楚看到了王昌齡的臉,然後他就很想很想歎氣,但卻堅決的忍住了。後世的心靈雞湯裡說,如果一個人老歎氣那就說明你已經開始老了,那怎麽行?哥這身體才十五歲,哥還是水嫩嫩的小鮮肉,哥不老!
這真是個苦逼的日子啊,但再苦逼的日子還不是得過。柳輕候走到了王昌齡面前,並在他身側的一張胡凳上坐了下來,“在下柳輕候見過少伯先生,久仰大名,幸會幸會!”
後世裡給《唐詩三百首》這些唐詩選本配插畫的都該拖出去槍斃五分鍾,完完全全不靠譜的嘛。
眼前的王昌齡二十五六歲年紀,中等身量,面容有些黧黑,手掌骨節粗大明顯是乾農活乾出來的,其人全身透出濃鬱的勞動人民本色,跟那些插畫上的風神飄逸簡直差著十萬八千裡,畫風完全不對好吧。
還是人王縉介紹的靠譜。王昌齡家境貧寒,青年時曾在家耕讀為業。邊種田邊讀書能讀到如今這個地步,堪為知識改變命運的勵志典范,上個感動中國都夠了的,這樣的人柳輕候想不欽佩都不行。
雙方相互打量完畢,王昌齡終於開口了,“你是個和尚?”
“野的,沒有度牒,官府也不認”
這樣的坦率讓王昌齡有些猝不及防,“和尚不好好在廟裡誦經祈福卻跑來花魁大賽,哦,你是穿著僧衣招搖撞騙之輩”
尬聊,貨真價實的尬聊啊,王昌齡這是分分鍾都想殺死談話的節奏。看來王縉對他性格真率的介紹也靠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