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九娘沒有解釋,但柳輕候以前在史書上看過,知道大唐長安二百四十行中行行都有行會,官府對行業的管理就是通過行會來完成的,所以具有半官方性質的行會權力很大,忤逆了它,這一行的飯就再難吃下去了。
柳輕候看九娘說完後又是一聲幽幽歎息,不自覺的也撇了撇嘴,沒想到啊,看著不過二十出頭的蕭大娘子都已年近三旬了,更沒想到自己這第一份工作投奔的竟然是個已然山窮水盡的地兒。難怪那契約隻簽了一年,怕是蕭大娘子都沒信心再撐過一年吧。
不行不行,不能再跟過去幾天那樣光想著安逸了,最近有時間就得多出去走走看看有什麽新的工作機會。
柳輕候心下這樣打算,嘴裡還是問出了不解的疑惑,“那什麽花魁大會不參加行不行?實在不行就參加,敷衍一下得了唄”
“你知道什麽呀,咱們佔著北裡這樣的好地角兒都不參加怎麽說得過去嘛,行會必然不肯的。參加了名次太低也不成,這塊好地角兒依舊會保不住的”
見柳輕候依舊還是不解,九娘氣鼓鼓的繼續解釋。平康坊的精華在北裡,北裡的精華就在中曲、南曲,所以這兩曲就是眾矢之的,若是長期經營不善,這塊兒地盤也就守不住了,且不說每年官府及行會的各種高昂規費交不交得起,單是行會也不會長久容忍這種情況出現。
過去兩年憑借蕭無雙的余蔭好歹堅持過來了,但錢與情分該用的也都用完了,這一次花魁大會要是再沒有好表現,醉夢樓易主已是板上釘釘。
“堅持不住就賣了吧,這麽好的地角兒當能賣不少錢……”
“呸呸呸呸”九娘是真惱了,一雙烏溜溜大眼緊盯著柳輕候“我們這些歌兒舞女身在此籍就隻能操持此業,賣地的錢夠樓中人吃一輩子不成?樓賣了以後怎麽辦?況且這是蕭媽媽一生心血之所寄,傳到大姐手上卻給賣了,那大姐還怎麽活人?必定不肯的”
現在輪到柳輕候一聲長歎了。萬惡的舊社會啊,戶籍身籍制度把人控制的死死的,特別是身在賤籍連改個行都不成。如果非得操持此業,那這醉夢樓還真是不能賣,不賣還有東山再起的可能,一賣再想回來可就千難萬難了。
爛俗的不能再爛俗的花魁大會這一關不好過,但醉夢樓又必須要過。
一時間兩人各自想著心事,俱都無言,這沉默中就透出些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況味。結果,這一天燕樂半字譜記曲的工作就在心不在焉中草草結束。
當夜,柳輕候依舊無事,他也照例坐在小閣樓上推開窗戶,居高臨下看平康坊千簷萬戶的燈火輝煌,聽絲絲縷縷隨著淡淡香風而來的琵琶蕭鼓,於這一千三百年前的浮世繁華中找一點關乎後世的記憶。
閣樓與下面庫房連接處的樓梯上有腳步聲傳來,輕輕巧巧的,隨著腳步聲一起出現的是九娘,一手牽著裙裾,一手提著一甌酒,丫髻輕搖間上了閣樓。
“你怎麽來了?”
“靜不下心,也睡不著”九娘口中說著人已到了柳輕候身邊的窗前席地而坐,手中變戲法似的又掏出個紙包,攤開來裡面裝著幾把炒過的胡豆。
柳輕候見狀一笑,取來兩個喝水的粗瓷盞提甌斟酒,胡豆炒的很香,下酒最是相宜。一盞酒盡,九娘爬在圓圓的窗欞上探身向外張望。
窗外圓光高掛,月下宏偉的長安城中唯平康坊燈火璀璨,座座小樓上盛妝麗人紅袖相招,樓下尋芳客們呼朋引伴。
圓月花燈交相輝映,俊男美女上下應和,倚窗而望便是看不盡的盛世長安夜色繁華。 “好冷清啊”
柳輕候避開九娘纖細到極致的腰肢順著她的目光向下看去,醉夢樓中的確是冷冷清清,尤其是跟兩側其它院落對比之下,這份冷清就愈發來的明顯,明顯到就連掛著的花燈都顯得似乎比別家黯淡些。
在小小的九娘眼中,沒有長安,也沒有整個平康坊,有的隻是窗下的醉夢樓,這一方院落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九娘看了一會兒縮回身,學著柳輕候的樣子靠著窗戶另一側的板璧一盞一盞的吃酒,沒有話,更沒有過去八天裡不時飛出的脆笑聲。
她吃酒透著又快又急的豪邁,像是怕柳輕候搶了她的酒,又像是迫不及待的將自己灌醉。
看她吃酒這麽凶,柳輕候原以為她的酒量會很好,結果卻是炒胡豆才吃了三分之一,小丫頭就已頰飛酒暈,眼神渙散迷離,臉上也開始顯露出白癡般的笑容,“無花你知道嘛,半個月前我就已經滿十四歲了,十四歲還沒開始見客的養娘走遍平康坊也找不到幾個”
柳輕候輕歎一聲,取過九娘緊緊攥著的酒甌自斟自飲了一盞。長夜漫漫,這個愛笑少女的優思很深,他已經做好了傾聽的準備。
“這是我的酒”九娘一把又將酒甌搶回去,也不用粗瓷盞了,就那麽對著嘴咕咕嘟嘟灌了一大氣兒,而後臉上白癡一樣的笑容就更盛了,“無花你知道嘛,我很害怕,真的好怕”
一句說完她又灌了一大口,灌完不等放好酒甌,身子一歪整個人就倒了下去,閣樓狹窄,窗前的位置更是不大,這一栽頭就正好落在柳輕候隨意趺坐著的腿上。
小丫頭並沒醒,隻是無意識的將頭拱了拱調整到一個合適的位置上後整個身子就不動了。
圓月漸上,清冷的月輝透過窗戶灑照進來,照在地板上,照在葉易安身上,也照在九娘的臉上,白癡般的笑容消失後,猶自帶著酒暈的臉純淨如嬰孩,隻是細密眉心處的那一縷優思怎麽也散不去。
伸手夠過來一件備換的僧衣蓋在九娘身上,柳輕候就著胡豆輕呷殘酒,看窗外皓月依舊,月下的平康坊繁華依舊。
約莫半個時辰後,柳輕候腿麻的受不了,調整中身子一動九娘就醒了,醉眼朦朧的愣怔了片刻後整個人猛的彈了起來,動作之大就跟踩了尾巴的貓一樣。
“這……那個……”支支吾吾到最後也沒說出句囫圇話,索性就那麽支吾著拎著裙裾跑走,隻是腳步聲比來時重了許多,也亂了許多,人都已經下去了,又從樓梯口探出個腦袋急慌慌的說了一句,“剛才的事兒誰都不許說,誰都不許”
一句還沒說完,探出的頭就消失了,咚咚咚的腳步聲繼續響起,並很快發出啊的一聲驚叫。
“好你個小九,又敢偷酒,還想跑,給我站這兒別動”
更重的腳步聲裡,蕭大娘子豐腴的上半身從樓梯口顯露出來,滿臉的怒容。
柳輕候保持著剛才的姿勢沒動,迎住她的目光淡淡聲道:“她知道行會布告的事情了,很害怕,也很為你擔心”
蕭大娘子審視完柳輕候的神情,坐姿以及身上整整齊齊的僧衣後臉上的怒色消退了些,“你這小野和尚給老娘記好記住了,以後若再敢與九娘兩人私會,看老娘不打斷你的腿”
說完,也不等柳輕候答話她就噔噔噔的轉身走了,來的快去的也快,其間夾雜著九娘帶哭腔的解釋聲。
柳輕候笑了笑,就著炒豆吃完殘酒,收拾完畢拉上簾幕後安然睡了,隻是睡前忍不住吐了句槽,才過了幾天的好日子,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