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心中哀歎,那親王文學也不敢就這樣走了,向其他人囑咐了幾句後轉身回到柳輕候面前,拱手賠笑道:“今日之事,實是誤會,還請柳監察高抬貴手則個”
柳輕候此時正扶著花尋芳的胳膊,聞言淡淡聲道:“我又不是苦主,如何高抬貴手?”
那親王文學一愣,略一沉吟後瞥了柳輕候一眼,繼而異常正式的整衣理袖後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咬牙向花尋芳躬身一禮致歉,那腰躬之深怕是參加大朝會也不過如此。
他這動作一出,當真是滿院皆驚。
親王文學可是從六品上階的官職,品秩比柳輕候這監察禦史都高多了,而今他這般身份的竟然如此行禮向花娘子致歉?即便再是花魁,那也是賤籍女子啊,跟官人怎麽比?
不僅是那些個仆役們愣了,就是花尋芳也呆了呆。旁觀的禦史群中,黃乾搓著下巴頦瞥了李林甫一眼後嘖嘖聲道:“聖僧說了什麽話把人逼成這樣?嘿,這也還是個蔫壞的,這手有點辣呀”
至於被眾屬官圍著的光王見狀更是目眥欲裂,光王府文學這般作為不就是在抽他的臉嘛,而且還抽的這麽重,一時間他不僅掙扎的愈發厲害,口中的汙言穢語更是滾滾而出。
柳輕候也被光王府文學這舉動搞得愣了一下。今天遇到這事,他的本心實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過去就算了。
剛才那親王府文學若是不回來,他也不會怎麽樣,難倒真為此彈劾光王?在封建王朝時代,花尋芳又是這麽個身份,光王今日的舉動到底能算多大事兒?他又沒想造反,李三兒又會把他怎麽樣?
剛才聲色俱厲是一回事,真正怎麽個情況柳輕候心裡其實清楚。想著那光王府文學既然回來了,花尋芳又是苦主,說兩句好聽點的話今天這事就算徹底了了,反正旁人都離得遠也聽不見,雙方臉面上也都過得去。
就跟後世社區調解一樣,這樣的結局不是挺美嘛!
但偏偏這親王府文學他不按套路出牌呀,真是欺我年幼?欺我不知道這時代官、良、賤三者之間的身份鴻溝?欺我不知道你這個小花招背後的心思?
柳輕候一愣之後心火亂冒,再聽到旁邊光王那惡毒到斷子絕孫的謾罵及不死不休的狠話,當下再也忍不住了。
行。想跟我玩心眼,玩哀兵,想用這種無聲的小手段責我飛揚跋扈,那我就陪你玩兒。
盡管光王府文學這一禮衝的不是自己,柳輕候依舊帶著花尋芳一起還禮,而且他的腰彎的比那王府文學還低。
邊行禮邊道:“今日光王強搶民女在前,有意違逆陛下禁令結交朝官於後,此刻更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口吐汙穢之言辱罵朝官,文學作為當下品秩最高的王府屬官,實是罪責難逃,卻不知文學是要自己上疏請罪呢?還是要下官出手彈劾?”
光王府文學剛剛直起的身子一顫,迎上柳輕候的目光後頓時什麽都明白了。當下臉色發白,心中更是悔之無及,他怎麽就能看出來?自己剛才怎麽就鬼迷心竅沒忍住那口氣?
“柳監察……”
此刻他要再說,柳輕候卻是不想聽了。起身虛扶著他的胳膊送客,臉上和煦謙遜的笑容哪怕遠遠的黃乾等人都看的清清楚楚。
只是他的口中卻在低聲道:“明天若是還聽不到文學上請罪疏的消息,那文學須就怪不得下官不恭敬了,免不得要幫文學好生回顧回顧出仕以來種種”
將其送回到光王身前不遠處後,
柳輕候淡淡笑著告辭。 光王一行終究是走了。他們走的同時,李林甫也帶著人過來了,“柳監察,適才那秦延壽行禮前你說了什麽?”
擦擦!
柳輕候將剛才的情形說了。李林甫聽完居然笑了笑,“到底是科舉出身的,心眼兒就是多。無花,適才的事情你料理的不錯”
李林甫說完,黃乾湊了上來,“聖僧你可別怪我等袖手啊,監察禦史司職巡按地方,十回有九回遇事都得單打獨鬥,這是個好歷練機會”
拍著柳輕候的肩膀解釋了一番後,他才續又笑道:“我等還以為是你手狠逼迫,卻沒想到是那老小子耍心眼,說吧,你準備怎麽乾,眾同儕也好幫你參詳參詳”
柳輕候沒有答他,一個哈哈給支過去了,“還說這掃興事作甚,沒得壞了酒興”。
說是這麽說,但出了剛才的事情後,花尋芳這兒酒肯定是吃不成了。柳輕候在眾人的謔笑中安撫了花尋芳一番後,陪著他們到了前邊,吃了一頓與他而言極不舒服的迎新酒。
這些人活是夜場生物,一通花酒直吃到快要閉坊的時候方散,結果除李林甫和另一個監察禦史外,黃乾等六人都特麽留宿尋芳閣了
任他們再起哄,柳輕候還是執意回了家。到家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來同樣剛剛進門的朱大可,著他明天去摸那光王府文學秦延壽的底。
剛才酒宴上好幾個監察禦史話裡話外的意思都是在譏他軟,被人欺上門了都不還手那可不是禦史台的做派。言語之中頗有些輕視之意,話裡話外的意思都是你狀元郎今個兒固然是顯了手段,腦子夠用,但手軟膽小辦不得大事。
對此,柳輕候守足了新人本分,只聽不說話,更不反駁。盡管隻正式上班了一天,他多少也看明白了,這些個禦史不管品性如何,能力如何,性子都有些狼,跟他們在一起共事指望溫良恭儉讓的謙謙君子那鐵定是不成的。
不過想想也是,禦史作為朝官中至少也能排進前五的“清貴”美官,品秩雖低,但權力大、升官快。從今晚酒宴中所得來看,特麽在座的監察禦史們就沒有一個是沒根腳的,背後既有硬靠山,又指著彈劾辦人升官,性子要不狼才是見鬼了。尤其是這些在禦史台中最年輕的監察禦史們。
與狼共舞,那就多多少少總得亮亮獠牙,柳輕候沒想跟誰爭,但也不想剛正式上班就被單位裡的人當成個肉頭。
柳輕候正在惦記秦延壽的時候,秦延壽正在自家書房端著酒盞左右為難。
每晚睡覺之前小酌幾盞已是他多年的習慣, 也是他最喜歡,喝起來最香的飲酒方式。然則,今夜,此刻,這酒卻是苦的發澀,澀的簡直難以下咽。
無盡的後悔之後現在擺在他面前的就是這請罪疏到底寫不寫?
作為一個科舉出身的典型文人,秦延壽膽子或許不大,但心思絕對夠用。他知道柳輕候是要一箭雙雕。
表面上看他只是在逼自己請罪,但自己是什麽官職?光王府文學啊,光王身邊品秩排行前三的屬官,職責就是輔佐光王。
從這職責上來說,光王若沒有罪,自己就沒有請罪的理由。反之,自己若是請罪,那必定就是光王犯下了更大的罪責。
這請罪疏怎麽寫?既然是為今天的事請罪,那光王今天幹了什麽又豈能不寫?只是別的罪責也就罷了,光王當眾欲交接朝官,還是禦史之事……
但若不寫呢?
自己其實並不怕那柳輕候為今天的事情彈劾自己,怕的是他最後那句啊!身在長安為官,要養活一大家子人,要官場應酬不失臉面,一步步走到如今六品的官秩上能完全乾淨?要完全乾淨的話他能住得起眼下這宅子,支撐得起一家人的花銷用度?
而且,被一個監察禦史給死死盯上,光是想想秦延壽就覺後脊梁發冷。自己是六品官不假,但也只是個王府文學。別說王府屬官的成色了,就是光王自己又有多少成色?官與官之間的高低等差,品秩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卻是位置。
寫!但……此疏一上卻與背主何異?
寫與不寫間,俱是千萬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