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李林甫最是心機深沉之輩,心中所想臉上一點都沒顯露出來,但他也不想再提源乾曜,遂只是伸出一根指頭朝天上比了比。
“既然是陛下的意思,咱們就別再橫生枝節了。打蛇需打七寸,當務之急還在張說,張博物這次本就是代張說受過因而離京,現在再對他動手既沒意思,朝野觀感也不會好。崔大夫與你姨丈那裡未必同意,若是因此再招了聖忌就更不好了”
言至此處,宇文融看了李林甫一眼,摩挲著茶盞輕笑道:“張博物此人剛直有余而圓通不足,名聲雖大卻無容人之量,非其同道者則固執不納,最是個難與相處的。
這樣的人月堂你又有何懼?還怕他與你爭之將來?若真是不放心,但在源相面前用用力使他遷延外州便是,對了,他不是嶺南人嘛,那麽山高路遠的往來不便,早晚總該讓他回去看看”
李林甫心領神會的點了點頭,“那賀季真這裡還要發動嗎?”
“賀季真不過一放曠文人,年紀又老,張道濟既不入場,若只動個他實是得不償失”
說著說著宇文融忍不住又想歎氣,“去歲那一次禦史台的動靜實在太大也太招眼,如今實是輕動不得,為一個無甚威脅的賀季真大動乾戈不值啊。月堂你須切記我們現在最大的威脅依舊是張道濟,他沒露出馬腳我等也不可輕動”
不知李林甫心中是何想法,臉上卻是表情恭順的點了點頭。宇文融對他這表情很滿意,拈著短須笑了笑。
正事說完,宇文融更放松了些,仰首喚道:“來啊,把柳……輕候的考卷呈進來”
吩咐完畢,側身看了看李林甫,“這個名字年來倒是頗聽過幾次,落第舉子那麽多,賀季真為什麽偏偏找他?”
李林甫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玉色僧衣的身影,“柳輕候尚有一別名叫無花僧”
宇文融聞言頓時就笑了,“原來是那個浪跡青樓的風流假和尚,嗯,今科落第考生雖多,但要論聲名之大,尤其是在長安還真沒有超過他的。賀季真要安撫士林,修複羽毛,他還真就是最佳人選”
李林甫也陪著笑了笑,笑過之後才道:“這可不是個簡單的風流假和尚,裴耀卿對他親眼有加,而其一個鄉貢生名額甚至能讓內宮張公公親自放話”
“張公公?惠妃娘娘身前的張道斌?”
見李林甫點頭,宇文融輕輕的“咦”了一聲,“此子出身如何?”
“自發現裴耀卿對他頗具青眼後某就查過他,張公公之後某又特意命人再度細查了一遍。他是個孤兒,由一不知名老僧收留後在終南山中一破廟中長大,老和尚已經死了,如今只剩一個師兄還在,粗苯的很。
說來還是得益於宇文戶部你的籍田括戶,他們師兄弟二人才得以落籍藍田縣。柳輕候這假和尚最初也是不得已,弄不到度牒嘛!前年冬,迫於生計柳輕候入平康坊北裡醉夢樓做了蕭師,月俸兩吊”
“哈,這出身倒還真是孤貧”宇文融隨意說著時,府內掌書房的童仆已將抄錄的柳輕候考卷呈送進來,其實不僅是柳輕候,今科但凡有些名聲的鄉貢生考卷他書房裡都藏有謄抄本,中的未中的加一起不下二百余卷。
以前他也並不如此,實是今年的策論考題本就是策源於他,他更需要通過這些考卷來看看士子們對於籍田括戶的真實想法。這兩天散衙後又不見客時,他多是在書房中看卷子,只是還未看到柳輕候的而已。
接過卷子後宇文融也就不再說話,
直接翻到策論篇瀏覽下去。 初時讀的極快,但很快他就挑了挑眉頭又將目光拉回到開篇的部分一點點細讀下去,越讀兩眉之間的間距就拉的越開。
李林甫是深知他的,目睹他這表情變化就知柳輕候這份策論必定是投了所好,一時倒也對卷子內容來了興趣。
宇文融看完見李林甫如此神情,將卷子遞了過去,人倒是沒說話,隻將手指按在身側小幾上“篤篤篤”的輕輕敲擊。
李林甫看完卷子,看著宇文融笑道:“中丞可是起了愛才之念?”
“到底還是你知我”宇文融也笑了,手指移到柳輕候的卷子上邊繼續輕輕敲擊,邊道:“沒想到這個青樓浪子竟是我的知音,數載以來關於籍田括戶讚者有之,罵者有之,但若論品評之最中肯者,竟是以這柳輕候為最”
言至此處,宇文融伸手把柳輕候的策論卷子打開,指著卷子上幾幅唐人前所未見的古怪圖表敲的梆梆亂響道:“什麽叫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這就是!這幾幅圖真該讓天子百官乃至天下百姓都好好看看,看看我宇文融到底是忠是奸!”
他手指敲擊處是幾份非常直觀的統計圖表,簡潔的圖表清晰的反映出籍田括戶前後朝廷新增在籍田畝數量、新增可納賦稅徭役的附籍人數,以及太府寺新增收入數額,甚至第四幅圖表上還對六年期優免“丁身錢”到期後的太府寺收入做了個評估。
這幾份圖表看著簡簡單單,但朝廷推行籍田括戶的成效與收獲卻異常直觀並清晰的被反映出來,即便是沒怎麽讀過書的人也能一目了然明白這項大政對國力提升的貢獻。
剛剛那一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雖然有些不倫不類,但細思之卻正好合了這幾幅圖表的神髓。
李林甫跟宇文融一樣是恩萌出身,兩人也都不怎麽擅長文學,是朝臣中公認的吏乾派。但即便是做老了事的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幾幅圖表著實讓他眼前一亮。
由眼前的策論圖表再想到之前兩次與柳輕候的見面,李林甫腦海中驀然浮現出關乎於柳輕候的一個詞——靈氣。對,這就是此刻他對那個小和尚最鮮明的總印象。
李林甫心裡想著柳輕候,口中不忘與宇文融說話,“宮裡的消息,柳輕候這份卷子陛下已經看過了,不過看完未置可否”
宇文融站起身開始踱步,李林甫知道這是他開始動腦子時的典型表現。
果不其然,短短時間後宇文融重新走到小幾前敲著卷子,“陛下看過就好。不過這還不夠,月堂,你且安排幾個人拜表為這柳輕候的落第鳴冤。表章怎麽寫某不管,隻一條就是他們的表章裡都必須有這幾幅圖表。”
李林甫聽完當即心領神會,宇文融這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明著看似是為柳輕候鳴冤並彈劾賀知章,但其實本意卻是借柳輕候策論中的圖表為籍田括戶張目,為穩固乃至進一步提升自己的政治地位張目。
看著不斷被他敲擊的那篇策論,李林甫不免又想到了那個只見過兩次的小和尚,嘿!這下子這篇策論想不出名都難了!
一念至此,他也伸手敲了敲柳輕候的策論,“那這個小和尚……”
“這是個能做事也會做事的,視之以無聊文人倒是小瞧了他。表章上去之後再說吧,等等,看看,也容某再想想”
被宇文融與李林甫念叨著的柳輕候此時正在王縉府中枯坐。送走賀知章後他就沒再回尋芳閣,而是徑直來尋王縉,畢竟得到張九齡賞識的他對張九齡的了解也會比別人更多。
王縉在外趕場子還沒回來,不過柳輕候卻沒有要走的意思。心裡實在憋悶的厲害,他就不明白自己到底幹了什麽,又在哪裡就得罪了張九齡?別說見面,明明是連話都沒說過一句的嘛,他怎麽就對自己起了惡感,真特麽的無妄之災。
枯等了許久王縉終於回來了,還好人沒有喝醉。因是關系極近,他就一邊換著家居常服一邊問道:“聽王伯說你等的有時候了,什麽事這麽急?”
柳輕候也沒繞彎子,徑直把剛剛的事情說了,其間無一遺漏,說完後徑直問道:“夏卿先生,張博物真對我有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