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眾人眼睛剛剛習慣光線的變化時,戲台一側懸垂的帷幄後方有飄渺的蕭聲悠悠而起。隨後應和著這哀傷離愁的蕭音,纏綿深致的歌聲空靈而來,唱的正是去年花魁大賽第二場後轟動長安的那首: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老樂師許公達親自出手的蕭極美,八娘子最擅長的離愁之歌也極美,蕭歌音聲在耳宛若仙樂,舞台上卻空空蕩蕩不見一個人影。
“怎麽沒人?”,問話的是裴耀卿,看過來的還有許縣令,顯然他也同樣好奇。
唐朝的觀眾就是禁不得撩撥。柳輕候心下腹誹,嘴上輕笑道:“會有的,會有的”
話音剛落,空蕩蕩的舞台上已經生出了變化,只不過卻不是人,而是從兩側湧出的煙霧。
隨著煙霧的湧動,舞台上的空間神奇的開始變得迷離起來,隱隱約約間有星河開始出現,星河之後是巍峨天宮,玉樹瓊花以及皓月廣寒,這些幻象由模糊到清晰,當蕭歌結束時,儼然已是夢中仙宮被搬到了人間。
“魚龍曼衍?”
“這是魚龍曼衍!”
聯成一片的低低議論聲中,一位梳著雙環髻,著白衣素梅七破間裙,身材高挑曼妙的女子從帷幄後走了出來。
她上身端穩不動,腳下用的是步幅很小的小碎步,因腳被裙裾遮住,舞台上又有雲霧遮擋,這就使得她的出場從舞台下看來根本不是走出來的,而是駕著雲霧飄出來的。
就跟正式彩排時的反應一樣,台下果不其然傳出一片輕呼聲。
而後這女子開始內心傾訴式的獨白,獨白的內容若是讓後世的觀眾們看了必定得狂噴一口老血,大吼一聲太特麽套路了,太特麽狗血了。
的確很套路啊,因為思路本就是柳輕候給的,在他看來套路就是最好的市場化,也是最保險的。
獨白說的無非是仙宮雖美,但清冷寂寞無人陪,縱然壽與天齊也沒什麽意義,倒不如煙火人間來的真切。簡而言之就是思凡那一套。
思路是柳輕候的,但文字全都是出自常建之手,其人不愧是盛唐山水詩派中僅次於王維、孟浩然的第三人,一隻妙筆能使鐵樹生花,那文字感覺之美縱然柳輕候已經聽過好多遍,此刻坐在台下依然心有所感。
他都如此了,其他人更不必說。裴耀卿原本松弛而坐的身體不知不覺中已經前傾,神情間專注的很,放在右邊扶手的手指虛空輕叩,合著節拍口中念念有詞。
柳輕候凝神辨認了一下,他口中所念正是小戲台詞中引用初唐四傑盧照鄰《長安古意》中的名句:“借問吹簫向紫煙,曾經學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嘿,這是完全入戲了呀!
手中作勢要端茶盞,順便扭頭往後面看了看,好家夥,幾乎是人人凝神,全然墜入了小戲的情節中,整個大廳內除了舞台上的聲音外安靜的落針可聞。
這樣的效果大出柳輕候意料之外,要知道今天在座的除了那些下人們之外可都是見多識廣之輩,不應該啊!
大家都在凝神看戲,柳輕候也就不好東張西望,隻得也正坐過來看戲。
台上演員又說又唱又跳的獨白中,既表明了其“李商隱”的身份,也完成了思凡的整套情節。而後她重又飄入帷幄。
這時舞台上幻術場景一變,從天上回到人間,院落屋宇依稀就是醉夢樓模樣,這時雲霧散去,幻術消失,台下觀眾看到的就是舞台上布設的一座陋屋場景。
屋內僅隻一榻、一幾、一和尚、一木魚。
和尚年紀只在十五六左右,眉眼俊秀,只見他驀地扔了手中木魚,轉身來到窗前抬頭望月……
情節一點點鋪開,一個天上仙子,一個人間僧侶,一次夜夢中的相遇,最終幻術再起,飄渺仙子隱沒於雲霧之中,留下的只有癡癡凝望的小和尚,以及在雲霧中渺渺傳來的那一首相見時難別亦難的離歌。
這是一個傳奇哀怨的故事,又像一個就在眼前上演的幻夢。
最終活動的帷幄拉起遮蔽住整個舞台,裴耀卿長出一口氣後前傾的身子靠回到椅背上,接過柳輕候遞過的茶盞大飲了一口後,長歎聲道:“難為你們想的出來,不虛此行啊”
這時,旁邊的許縣令也正好放下盞茶,向這邊歪了歪身子感慨道:“使君大人說的是,下官剛才可是目不轉睛,美輪美奐,當真是美輪美奐”
裴耀卿點著頭看向了柳輕候,“適才舞台上所演與你夜夢中的景象一樣嗎?”
柳輕候聞問一個頓時面做苦笑,“我夜夢的時候還真沒在意那李義山是男是女,事後想想其實倒還是男的更多些”
許縣令雙手搖的風車也似,“這個萬不能改,還是女的好些。你且想想若是曹子建的《洛神賦》中那餐風飲露、翩若驚鴻的洛神變成個男的,會是什麽滋味?”
裴耀卿剛剛喝進嘴裡的一口茶湯猛地噴了出來,王縉及在座聽到他這番話的新進士們莫不大笑出聲。
裴耀卿好容易才止住笑,看著許縣令道:“看老兄長著一張鐵面,不意竟如此善謔”
能把裴耀卿引得如此高興,許縣令真是黑臉生光,打蛇隨棍上的就貼了過去。
前邊議論的如此熱鬧,後邊,尤其是北裡那些青樓東主們卻是連一點議論的興趣都沒有,太特麽震撼了,但震撼之後呢?
趙東主知道花尋芳眼睛亮的可怕,她剛才看節目的時候,尤其是在看那個“李商隱”的時候就是如此。他也知道花尋芳亮的可怕的眼睛正在看著他, 但除了最初那幾句“妖孽”的驚歎外,他現在不想說任何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若是能夠的話,他現在最想做的其實是用刀把無花小和尚的腦袋劈開,然後好好看看他那腦袋裡到底長著什麽跟別人不一樣的東西,他怎麽就能想得到呢?
從花魁大賽第一場開始,實力很一般,甚至可以說是很弱的醉夢樓之所以能走到最後,能逼著他上門主動交易,靠的就是這個小和尚一次次的出奇製勝,他總是能夠以最新的東西抓住人的眼,撩撥人的心。
原以為花魁大賽第三場中的女扮男裝,披甲胄而長歌破樓蘭已是小和尚出奇的極致,沒想到這家夥的腦袋裡根本就沒有最妖孽,只有更妖孽。他竟然整出了這麽個讓人看完後除了驚歎都不知道還能說什麽的小戲。
慈恩寺、薦福寺,乃至青龍寺的小戲搬演我都看過啊。魚龍曼衍的幻術,剛剛節目中的歌、舞更是不陌生,但為什麽我就想不到把它們組合到一起?
為什麽想不到?
就是這個問題讓趙東主一點說話的興致都沒有。在以聲色娛人的這個行當裡他一直都很自信,但自打小和尚無花在平康坊出現後這份自信就不斷受到打擊,今夜,此刻更是轟然破碎到開始自我懷疑的地步。
舞台上的帷幄再次拉開,開場的依舊是魚龍曼衍,只不過這一場中魚龍曼衍的運用與效果比剛才那場來的更華麗。
魚龍曼衍之後小戲正式開始,剛才那場的主角是仙,這場的主角卻是一條蛇,一條修行千年化為人身,前往人間世報恩的美女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