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問實在太刁鑽了,屋裡有了短暫的沉默,就在花尋芳臉上的幸災樂禍已經藏不住的顯露出來,王縉因冷場已經準備開口轉圜時,柳輕候迎著裴耀卿的眼神先一步開口了。
他這開口同樣也是一問,“貴官天資聰穎,衝齡即高中神童科,想必書讀的定然不少”
對於讀書人而言這一問算得上有些無禮了,王縉開口假意呵斥道:“放肆!裴使君乃士林大家,讀書之多可謂繁如燦星,無花你問的好無禮”
柳輕候一合十,“是了,若非使君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又怎會一封朝奏而得天子激賞?貴官又怎會如此腹有詩書氣自華?”
裴耀卿面露微笑,楊慎矜雙掌擊節讚了一聲,“好一個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好一個腹有詩書氣自華,小和尚言語可采”
楊慎矜插話插的柳輕候一愣,這才醒悟過來說話時一不小心又走了火,引用了前賢名句,而寫出這兩個名句的前賢現在還沒出生。看看,穿越就是這點不好,說個話都這麽累,真是心塞。還有……尼瑪歪樓了,哥的重點不是在這兒。
胡思亂想的一閃念隨即被拉回來,柳輕候面含淡淡笑意的看著裴耀卿又一問道:“人的肚子能有多大?卻不知使君是如何將這萬卷詩書裝進肚子裡的?”
楊慎矜沒想到那句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根腳是著落在這裡,一怔之後大笑出聲,側身過去看著裴耀卿謔笑道:“小和尚問得好,使君是怎麽將那麽多書裝進肚子裡的?”
問完,自己忍不住又笑,他這一笑引得眾人都笑,王縉、楊崇義及楊達都笑了,就連裴耀卿自己也未能例外,抬手虛點柳輕候道:“以問破問,小和尚好捷才,好妙喻,亦如楊監察所說言語可采,至此,某才真信那春蠶到死絲方盡是出於你口”
“咦,原來你就是那個相見時難別亦難的正主兒?”楊慎矜嘴上跟柳輕候說話,眼睛卻是看向王縉,“自東封回到京城,這幾天夜夢遇仙的事兒至少都聽了四遍不止,此事可是真的?”
王縉笑回道:“既是無花夜夢,我如何知道真偽?不過那詩確是實實在在”
楊慎矜目光轉過來,柳輕候對此著實無奈,隻得又將夜夢李商隱的故事從頭到尾講了一遍,尼瑪誰讓自己是始作俑者,誰讓自己現在乾的就是清客的活兒,得讓人家主賓高興啊。
盡管這個故事說的聽的太多都想吐了,該講還是得講,這尼瑪才叫個作繭自縛。
這故事經過反覆加工之後,如今講來已愈發玄渺飄逸,聽得楊慎矜悠然向往,裴耀卿亦拈須輕歎。恰如蒹葭之伊人,曹植之洛神,真正是撩到了文人內心最瘙癢處。
楊崇義是最會察言觀色、營造氣氛的積年老手。故事剛剛講完,立時就聽他吩咐道:“來呀,取蕭,無花你來伴曲,我等共賞尋芳小娘子的無雙歌藝”
取蕭之事叱吒立辦,柳輕候蕭管在手,將那無題詩在心中一轉之後簫音便即幽幽而起,婉轉低回,情深如訴。
花尋芳斂身上前,心情異常複雜的看了柳輕候一眼後合著蕭曲曼聲唱道: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不得不說花尋芳的歌藝乃至對歌詩情感的把握都遠在九娘之上,這既是天賦也跟她年紀更大些有關。兩人從未配合過,
所以這第一疊唱的難免還有些生澀,但到了第二疊時配合的已經極好。 老樂師許公達教習器樂最重的就是以心傳心,以情動情,柳輕候隨他習蕭之所以能讓他滿意,一個極重要的原因就是能動心入情,加之這詩實在太美,經過一疊的磨合,唱到第二疊時柳輕候已然融入詩情詩境。
原本微低著的頭不知覺間已經抬起,口中吹奏,雙眼卻是緊緊抓住了花尋芳的眼神,四目對視之間,柳輕候對這首詩歌的所有理解及感受都隨著其眼神的變化細致入微的傳達給了花尋芳。
見易別難的離別之痛;百花紛謝的悵惘惋惜;春蠶到死,蠟炬成灰,縱然前途無望也要飛蛾撲火的熾烈執著,雖死無憾,雖死無悔的悲壯……詩中一切晝夜回環,纏綿往複的感情,痛苦執著的心曲都籍著眼底流波絲絲細細蠶絲般裹向花尋芳。而後又借由渺渺蕭音及她那曼妙的歌喉在整間雅閣中複遝回還,無遠弗屆。
歌至第三疊,花尋芳對柳輕候那滿溢著無盡款款深情的眼神也已再無閃躲,四目交視,兩心相通。至此蕭曲、輕歌之間也已再無絲毫隔閡,濃情深致到宛若天界仙音,無需用心去聽已自然入耳入心入情。
前面聽完故事,人還沒從仙渺的故事中走出來,隨即又撞上這樣一首蕭歌合奏,聽完歌再思及剛才那個故事,隻覺這故事與歌,歌與蕭的配合都美到了極致,深情到了極致,也感傷到了極致。
一曲歌罷,雅間之中卻無半點聲響,收蕭完畢的柳輕候詫異的看了花尋芳一眼,卻見她面帶戚色,眼神迷離,待察覺到自己注視的眼神後臉上卻又驀然一紅而後微微低下了頭。
嘿,你還別說,她這幾個動作還真像徐志摩詩中所說——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恰似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花尋芳不僅人長的美,還兼具著天生媚骨,難怪尋芳閣的東主要下死力氣捧她,確實是個有花魁氣象的。
這時,雅閣主位上的裴耀卿發出一聲長長的吐氣之音,“無怪江文通在《別賦》中說:‘黯然銷魂者,唯別離而已矣’。聞此妙歌,焉能無酒,來,諸君飲勝”
眾人一起舉樽,一樽之後楊慎矜還覺得不過癮,又再邀飲了兩樽才覺盡興。
三樽酒罷,裴耀卿放下了剛來時的自矜,楊慎矜也愈發的自在,雅閣間的氣氛非常好。楊崇義幾度目光示意,顯然對柳輕候今天的公關工作充分首肯。
而後尋芳閣的樂工們開始乾活兒,歌起來,舞起來,樂工們的器樂奏起來。楊崇義與裴耀卿和楊慎矜在觥籌交錯中小聲的說著什麽,王縉不時幫著敲敲邊鼓,楊達則照應著添酒添菜,至此今天的暖場已經結束,宴飲正式進入了該有的節奏。
柳輕候呷著酒聽他們低聲說話,聽了一會兒才知道說的是封賞的事情。聽話裡的意思若按照以往的慣例,現在封賞即便還沒下來,風聲也早該傳出來了。但這次竟是捂的嚴嚴實實,情形怪異的讓人心生忐忑。
楊崇義就很忐忑,他為這事可是費了大勁花了大錢,好容易才走通內宮的路子打著武惠妃的旗號混到泰山,而後又通過惠妃進獻了一組商周青銅到禦前為封禪大典完備的禮器添磚加瓦,也算為此次東封實實在在立了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