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不能說不漂亮,身上的七破間裙也很美,但她這一人獨居舞台中央的布置跟剛才的花尋芳實在太像,兩相對比之下,舞台下就連對柳輕候最具信心的楊崇義也忍不住搖了搖頭,“無花行事最長於機變出奇,眼下出場如此平庸,不該是無花的風格啊”
“歌兒舞女們的手段行首可謂是天天見的,又能有多少變化?”,王縉淡然的笑了笑,“左右不過是個平康坊的頭牌之爭,輸贏無傷大雅,行首又何必太在意?”
楊崇義也笑了,“花魁什麽的有甚好在意,我只是覺得醉夢樓這開場的表現實與無花行事風格不符,等著看吧,也許後邊有什麽驚喜也未可知”
就這麽兩句話的功夫,舞台上方蕭八娘子已撥動琵琶。她的琵琶技藝也頗為不俗,以輪指之法,出音柔而不斷,尤其是在每一彈奏之後的勾手,更是蕩起無數顫音,綿綿不絕,竟是在這豔陽高照的初春之日讓聽者感受到了清晰的愁怨。
琵琶聲中,八娘子幽怨的歌聲合節而起:
陌上少婦不知愁,
春日凝妝上翠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
悔教夫婿覓封侯。
台下,王昌齡聽到歌聲先是一愣,繼而笑著擺了擺頭。他這動作正好與王縉“以樂景寫閨怨,景愈樂而怨愈深,好一首閨怨佳作”的讚語撞在一句。
常建見狀笑出聲來,“夏卿先生有所不知,這首閨怨之作正是出自少伯兄的新作”
王縉聞言大笑,幾人邊談說著此詩的佳妙邊往台上看去,此時一身白裙的九娘正合著歌詩飄搖輕舞,剛才花尋芳跳的是健舞中的拓枝舞,此刻九娘跳的卻是軟舞中經典的綠腰。
唐人將所有舞蹈分為軟、健兩大類,拓枝與綠腰正是兩類中最知名的兩種,與拓枝極大的動作幅度不同,綠腰以輕盈曼妙,舒緩柔婉為特色,這一舞的精髓主要表現在舞袖上。
穿著衣襟修長純白舞衣的九娘衣袖飄逸輕颺,長袖飄飄間如白雪縈風飄舞,似鴻鳥舉翅欲翔,直將閨中少婦渴望丈夫歸來的期盼表現的淋漓盡致。
王縉邊看邊隨口品評了一句,“歌詩選得好,唱得好,九娘子這一舞也可稱佳妙,只是比之花尋芳還是差了不少啊”
這句品評無人反駁,可見亦是王昌齡等人心中之公論。
終於看到醉夢閣的表演後,舞台下觀摩區中尋芳閣中人歡呼雀躍間紛紛向花尋芳道喜,有那嘴快且心思伶俐的甚至直接喊出了花魁娘子的稱謂。
花尋芳抿著嘴唇,每每想笑時腦海中總是浮現出柳輕候那日揮灑自如的場景,這使得她那個笑容就總是無法完全綻放出來。
舞台上蕭八娘子第二疊歌聲行將結束,琵琶也已開始收聲。
當此之時,蕭九娘子的綠腰舞正好結束,整個人側伏於地滿懷期盼的望著舞台階梯處,兩隻長長的舞袖落在地上如同一道情索,試圖將從軍在外想要馬上封侯的丈夫給拉回來。
連接舞台的台階處,蕭大娘子聽到八娘子琵琶收聲完畢,猛一提氣做勢後銀牙一咬,高抬腿大邁步的跨上了舞台。她的出現與九娘綠腰舞的結束正好銜接的天衣無縫。
舞台下方,不管是觀眾區還是觀摩區,乃至嘉賓區,自蕭大娘子突然出現後,不等她開口,竟是瞬間由喧鬧走向極靜,不,應該說是由喧鬧而變為集體發呆。就連王縉四人也是眼神一怔,良久換不過一口氣來。
“這……這是蕭大娘子?”,
常建揉了揉眼睛去問王昌齡。 “從那眉眼上看的確是啊,只是這扮相也太……無花搞的什麽古怪?”,王昌齡又開始搓手了,因為他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不怪他們眼拙,實在是演武台上站著的那人與印象中的蕭大娘子反差太大。哪裡有什麽徐娘半老的美人?上面站著的分明是一個眉眼英挺的美將軍!
高腰氈靴、輕便皮甲、頭盔上鮮豔的野雉羽毛,加上張目抿唇、目視遠方的俊秀容顏,這位在蕭九娘子無聲的呼喚中龍行虎步,仗劍踏上舞台的赫然是一位英氣勃勃的美將軍。
觀摩區中,花尋芳驀覺心中猛然一跳。前面兩場比賽她都仔細看過,實力並不強的醉夢樓每每能夠獲得魁首靠的就是出奇製勝,這也是她最怕的地方,現在……真來了!又來了!
盡管對醉夢樓會出奇已經心有預期,但當她真個看到蕭大娘子可謂是前所未有的扮相後,花尋芳抿著的嘴唇還是在無意之間張開了。
歌兒舞女有著依據性別的明確分工,自有這個行當以來莫不如此,這早已是跟太陽東升西落一樣的常識。但今天,此刻的醉夢樓卻是徹底顛覆了千年以來的習慣,女扮男裝已是前所未有的驚世駭俗,醉夢樓玩兒的還是柔弱女子扮陽剛將軍,反差之大除了刺人眼眉,更是衝擊心神。
此時此刻,花尋芳心裡反覆回蕩的就只有一個念頭——怎麽能這樣?還能這樣!
正在所有觀者為這前所未見之扮相震驚不已的當口兒,忽聽演舞台上一聲低沉的長蕭聲起,與剛才勾手輪指琵琶的閨怨閑愁相比,這本重低音的長蕭散發出的別是一番大漠塞外空曠遼遠的蒼茫。
和著長鳴的蕭聲,就聽那演舞台上的美將軍“蒼”的一聲拔出腰間寶劍,遊走之間長劍做舞,口中放聲高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舞台下但凡是讀過點書的都能聽出此詩乃初唐四傑中楊炯的邊塞名篇《從軍行》,此詩氣殊蒼厚,尤其“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兩句激而大壯,與舞者這甲胄,劍舞配合的可謂珠聯璧合。
一歌作罷,正在眾人習慣性以為這首《從軍行》將要轉為第二疊的重複時,卻聽蕭曲一變中更多了幾分清寒, 而那正做劍舞的美將軍根本沒有回環而歌,而是直接唱出了一支眾人從未聽過的新曲:
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
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
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
願將腰下劍,隻為斬樓蘭。
有了第一曲的鋪墊,此時再聽到“天山、金鼓、曉戰、樓蘭”,這幾個慣熟的邊塞詞,王縉等人腦海中幾乎是立時就浮現出塞外五月猶自雪花漫天,大唐將士披甲在風雪中血戰的景象。
五月飛雪的奇景,血染黃沙的酣戰,這是何等的豪邁!在披甲將軍的劍舞催逼之下,在兩首邊塞歌詩的重重渲染之中,聽者已是感到體內隱隱發熱。
就在眾人以為這個節目行將結束時,蕭聲驀然再改前邊的蒼茫,突然變的極為短促,也不知那吹蕭人用了什麽技法,竟是在片刻之間,透過尺八長蕭模擬出群馬奔蹄之聲,蕭音越變越短,馬群在蒼茫的戈壁上越奔越快,而聽者的心也隨之愈跳愈急、愈跳愈急……
與蕭聲相配合,台上美將軍的劍舞也愈發到了疾處,難得其人氣息深厚,竟能在疾舞之中猶自氣息不弱的合著群馬奔騰,再放高聲唱出一支新曲:
青海長雲暗雪山,
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
不破樓蘭終不還。
一曲唱罷,再無新曲,美將軍回歸到傳統的三疊唱,只不過卻不是全詩回環,而是將那最後兩句“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反覆吟唱,到第三疊時其聲已經破音,嘶啞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