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時間就到了年後,離縣考越來越近了,大郎還沒怎麽著,王鵬卻是緊張得不得了。
王鵬倒不是不相信大郎,而是想到了他自己的經歷,不能安心了,總有種做噩夢的感覺。
當年,王鵬也是參加過縣試的。事實上,他不只參加過,還參加過不只一次,可惜考了三回,連個泡都沒冒出來,反而隻得到了旁人的奚落與嘲諷。
他的那些族中兄弟,各個言辭刻薄,他們說,他真不像是王家的種,說他就不是一個讀書的苗子,最後更是說,他白糟蹋了那麽好的名字,那可是鵬程萬裡啊。
他們王家,其實是書香世家,家族所有人都以科舉為榮,族中每個子弟基本都是五歲啟蒙,十歲開始考學。然而秀才並不是容易考的,但是王家子弟一般縣試還是能過的,有人卡府試,有人卡院試,可在同齡人中,他是唯一的一個連考三場,卻連縣試都通不過的人。為此,他常被族人嘲笑,這也是後來逃難後,他們乾脆就落戶青山村的原因。
在這裡,沒人老盯著你有沒有功名,能不能過縣試,他感覺輕松了很多,至少在這裡,不會讀書,不是一種罪過。只是時日久了,他卻越發地想家了,當年他隻覺得族人們勢利,可如今,他天天跟泥腿子打交道,才發現自己其實跟族人一樣看重功名。
遙想當年,他學業再不濟,也是個讀書郎,現在呢,他的不濟就直接淪落成了窮酸。他迫切地希望回到他的老家去,那才是他該待的地方,而回老家,功名則是必須的,他要的是風風光光地回去,而不是憋憋屈屈地縮著,所以大郎必須中秀才,沒得商量。
想到老家,他又想到了他當年的未婚妻程婉,離鄉多年,也不知道她,怎麽樣了?他其實是很喜歡程婉的,畢竟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感情深厚,只是當年他的自尊受不了,這才沒有回鄉。沒有功名,哪怕再喜歡的未婚妻,他到底也留不住。
其實,正是因為程婉的存在,他才會買了錢氏,想著若能回鄉,他跟程婉或許還有一線希望。至於年紀大了,可能會影響子嗣,他卻並不擔心,若是僥天之幸,他跟程婉能再有個幼子,那當然最好,若是沒有,那也沒什麽,他們已經有大郎了。
王鵬一直不喜歡大郎親近錢氏,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王鵬一直自作主張地,把大郎當成他跟程婉的兒子,所以才不喜他跟錢氏她們親近。大郎長得像他,甚至還有他母親的影子,唯獨半點不像錢氏,當成他跟程婉的兒子,全無違和感。這要換成二郎,一張酷似錢氏的臉,他怎麽也沒辦法把二郎當成他跟程婉的孩子。
再一個,他跟大郎相依為命多年,他不喜歡大郎親近別人甚過他,哪怕錢氏是生母。
想到程婉,就又想到了趙氏。趙氏與當年的程婉有五六分神似,所以才會被他帶回家來。他當年的確是另有目的才去了滄州,拿趙氏掩飾自己的行蹤也不假,可若是他無意,他大可借著家人不同意為由,再把她們獨立出戶。
他將趙氏納為妾,是為自己留個念想,畢竟這麽多年了,程婉早該為人妻,為人母了,留著趙氏,就是一種緬懷。當初趙氏母子的事情,他一直都看在眼裡,他看著她們家的田地被用各種手段奪走,看著趙氏被商議賣掉,這時,他才從天而降,表示可以收留她們母子。他雖嘴上說的是讓趙氏母子考慮要不要跟他走,可其實她們並沒有別的選擇,為了母子不分離,她們很快也就同意了。
別人不知道的是,在這母子被逼迫的過程中,王鵬也是跟著添過火的,為了能早日將趙氏母子帶回家來,他曾安排人到她婆家吹風,這才有了後來的賣身為妾的事情。也是因此,他對這兩母子多了幾分愧疚,更加優容了些。
至於對著大郎誇口好女子,那就是信口胡說了,可誰在乎她是什麽樣的人呢。他只是不想大郎以此為由不肯讓她進門,那他不就全做白工了。趙氏是當初的一個念想,大郎卻是他的將來,兩者若真有衝突,自然是得緊著大郎的。所以,他更希望,趙氏能給大郎留個好印象。
此外還有另一件事,正是這件事讓他對功名有了執念。沒人知道他曾經也算是進入過仕途的人,哪怕不算正式,而僅僅是以一個不是幕僚的幕僚身份,而正是那次的經歷,給了他最大的傷痛。
那年大郎正六歲,他送了大郎去上學之後,就打算去謀個差事。那時,他認識了一個縣丞,對方覺得他頭腦靈活,對他很是賞識,於是,他送了兒子去鎮上後,就找對方去了。心下想著,如果能謀個一差半職的,大郎的起步能高一點,將來旁人也能因此對大郎高看一眼。
他拜訪對方時,那位縣丞剛好碰到了一個難題,為了圖表現,他絞盡腦汁地替對方出了個主意。事後證明,這個主意極好,縣丞因此受到了巨大的好評,更有望再進一步,為此王鵬也是高興不已,想著說不定自己也能因此有個正式的職司了。然而,在論功行賞的時候,主要功勞是縣丞的且不說,就是有捎帶功勞的人也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他當時都驚呆了。事後,他去質問為什麽,結果縣丞卻說,對方有功名在身,提攜一把,就能當官,給他卻是一種浪費。最後對方甚至還警告他,讓他不要自不量力地去上訴,因為他沒功名,沒人會看得起他,也沒人會相信他的。
而那位得到好處的秀才,更是對著他大肆嘲弄,還說讓他多出幾個主意,將來他的仕途也好更進一步。他氣得當場就嘔出一口血來,所以當初所謂的賞識,就是看上他沒個功名,可以隨手就抹煞他的功勞?
他頭重腳輕地回去之後,就病倒了。那一病就是幾個月,他纏綿病榻,差點一命嗚呼,隻覺得自己一生就是個笑話,死命抗爭也只是給他人作嫁。他曾經誤以為最好的機會, 竟然是個騙局,功名,功名,他幾乎恨毒了這個詞。
直到有一天,他想到了自己的身後事,想到了還留在書院的大郎,才發現自己真是一葉障目,忘了初衷了。哪怕他自己沒了博取功名的希望,可他兒子有啊,那還是個過目不忘的兒子,只要好生栽培,功名根本不在話下,這話是他爹一直念叨的,也是他堅信的。想著,將來他為自己的兒子籌謀,總不會再是什麽為人作嫁了吧?!
從那天起,他才振作起來,開始好好喝藥、養病,也是因此,回去鎮上的時候,才會遲了那麽長時間。縣丞還有幾分書生意氣,對他的病重,似乎也有些愧疚,特意來問他有什麽需要。於是,他就順勢求來了一本字典,說是要給小兒啟蒙,也就是後來給大郎的那本。其實他倒想要律法書的,但怕縣丞會猜忌他,以為他要報復,到底沒敢要。
病愈後,他回到鎮上時,大郎當時的依戀,更是極大地慰籍了他飽受創傷的心,他是被需要的。
從那天開始,他對大郎越發看重,對他的學業抓得更緊,管束得也更嚴厲了。之後的日子,他更是住在鎮上,一邊養身子,一邊看顧大郎的課業,後來為了給大郎創造更多的資源,他更是不惜豁出命去搏,他把這輩子的期望全放在大郎身上了。這也是當初大郎拒絕功課時,他失控的原因,他對大郎期待太深,不能接受拒絕與失敗。
所以,大郎這次一定不要讓他失望啊,想到當年的憋屈與憤恨,他臉上不經意地閃過一抹厲色,如此,他才有機會出那一口惡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