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的婚事,兜兜轉轉,最後還是定了陸縣令的嫡幼女陸柔。王鵬為了表達對陸縣令的感激,更是給了高達五千兩的聘禮,這在縣城普遍五百兩就算高的情況下,當真是巨額聘禮了。
對王鵬的大手筆,錢氏自然不會說什麽,其它幾個妾室,雖是頗有些微詞,到底隻敢私底下嘀咕幾句,也就過去了。當然最重要的是,她們的孩子都太小,如今就來談論家產的問題,實在是為時過早,若是為此得罪當家主母,那更是不智了。
而陸家,尤其是陸夫人,面對這麽多的聘禮,著實有些欣喜,夫家的看重,總是讓人歡喜的。說來,剛開始陸家對這門婚事,並不是那麽認同的,最後能同意,也是頗有一番曲折的。
最近有意為陸柔提親的,並不止是王鵬一家,還有柳家的那位七品縣令。對方的兒子與二郎同齡,也同為童生,自身條件相當。按說,一個七品縣令,一個九品的主簿,根本就不用選的,只是陸家看重陸柔,所以兩邊都去細細打聽了。而打聽後的結果,就是陸家打算下嫁王家,對外宣稱的理由是,王家京裡有靠山。
有靠山這點,當然也是原因,卻不是主要原因,而要談到主要原因,就要提到陸家的往事了。
陸家發家前,其實只是個普通的農戶,陸家有三子,而陸縣令陸泓則是家中幼子。但凡家中寬裕點的,都會想著改換門庭,陸家也一樣。那年村裡辦起了私塾,於是陸家將三兄弟一起送去讀書了。一年後,次子因為實在不是讀書的料輟學了,又一年,家裡負擔不起兩個兒子同時讀書,最後長子也跟著輟學了,因為相比起來,陸泓更是個讀書苗子。而陸泓,他也爭氣,在十六歲就考上了秀才,很是給家裡人掙臉,之後,家裡也就一直供著他讀書了。
原本,若是事情順順利利的,這也就是個感恩圖報、雞犬升天的故事。然而,事事並不盡如人意,陸泓自考中秀才後,在之後的十多年間都不得寸進,直到三十歲才終於中舉。雖說好事來得晚了點,可家裡還是很高興的,怎麽都是光宗耀祖了不是?
可偏偏就在這個當口,不幸的事情發生了,第二天,陸泓的大哥在田間勞作,一頭栽下去,就再也沒有起來。猝死的原因,誰也說不清楚,可能是有什麽隱疾,又或者是高興過度,更甚是積勞成疾。
積勞成疾這個原因一出,就像是捅了馬蜂窩,她的公婆幾乎瘋了。他們素日,對能光宗耀祖的幼子更加心疼,可長子的猝死,卻讓他們對長子的感情一下子迸發了。那是他們的長子啊,在期待中出生的長子,因為家裡沒錢而自願退學的長子,這些年在家裡任勞任怨的長子,對著父母孝順不藏私的長子啊。長子的猝死,就跟掏了他們的心肝一樣,讓他們瞬間老了十歲。
在大伯的靈前,他們是口口聲聲地不該,字字句句地後悔,哭訴都是因為他們偏心,才會害得大兒枉死。而對著剛給家裡帶來無上榮耀的幼子,卻一下沒了好臉色,反而將他看成了,害死長子的凶手,哪怕隻一瞬,卻足以讓人心寒。
看到父母的愧疚,他二伯也不是傻的,自然是打蛇隨棍上,要知道,在家裡乾活的可不只老大一個,不能因為老大的猝死,就抹了他的功勞。於是,在二伯的靈前哭訴聲中,公婆心疼的人又多了一個,心中更是暗道,老大已經沒了,老二再不能出事了。
彼時,陸家第三代中,共有五男六女,其中長房有二子二女,分別是大姐兒(十八歲)、大郎(十七歲)、三姐兒(十二歲)、四郎(十歲);二房有一子二女,
二郎(十六歲)、二姐兒(十三歲)、五姐兒(三歲);而他們三房則是二子二女,分別是三郎(十三歲)、四姐兒(十歲)、五郎(八歲)、六娘(未滿周歲)。大郎與大姐兒都已經成婚,這暫且不說,可四郎、三姐兒卻尚未長大,如今更是沒了父親。喪事一辦完,公婆就要求他們家收養這兩個孩子,她自是不同意,養孩子如何是小事,這得多出多少是非來。然而,婆婆卻說大伯是為這個家死的,家裡不能不表示,更不能喪良心,她口中雖然說,大伯是為了這個家,眼睛卻直直地盯著相公,顯然是覺得相公欠了大房的。
她氣得差點跳起來,怎麽就是為了他們了,田間猝死怎麽就一定是因為積勞成疾呢?田間勞作的人多了,怎麽就他猝死了?隨後,她更是質問大嫂,她怎麽就不能養孩子了,爹沒了娘不是還在嗎?結果,她那大嫂也是本事人,當下就哭了,說自己沒本事,養不起兩個孩子,還說自己要代相公伺候公婆。這話一出,立馬就把婆婆給說哭了,直說她的兒子中,就數大兒最孝順。
她正打算再爭幾句,哪怕出錢出糧,也沒有領回家養的道理,然而相公卻攔了,許是真有愧疚的,相公說他們沒爹,他作為叔叔,養了也是該的。隨後,四郎、三姐兒就住到了他們家,而之後,大郎、大姐兒也時常打著看弟弟妹妹的幌子,跑他們家來打秋風。二伯呢,以擔心自己會步大哥後塵為由,再不肯乾活,公婆卻深以為然地默許了,還讓相公出錢養著二伯一家。大郎他們的,二伯家的,再加上孝敬給公婆的,相公成為舉人後,通過別人掛靠田地而多出來的收入,就一下少了大半。
這還只是外部的,更鬧心的,是家裡多出來的那兩個孩子。他們家一直不窮,她自己更是有嫁妝,所以在夥食上也舍得花錢,四郎他們來了後,自然也是一樣的待遇。結果可好,人家吃完一抹嘴,就告到公婆那,說他們家不孝,自己吃香的喝辣的,卻由著爺奶過苦日子。
在一連串辛苦的解釋之後,大家才終於認同,相公每月交給公婆的錢,足夠他們天天吃肉了,只是他們自己儉省,才會讓日子過得清苦。鬧了一場之後,四郎卻沒有半點收斂,反而盯得更緊了,當然這也是因為沒有人說四郎做錯了。
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尤其在鬧過不愉快之後,很容易就會出矛盾了。結果,四郎他們但凡少吃一口,都會鬧得沸反盈天,讓全家都知道,最後還得給他們補上,這才算完。而自家孩子受了委屈鬧起來時,不管有理沒理,她公婆都偏著大房的人。
而他們當父母的,只要一有意見,她大嫂就哭,隨後她婆婆也跟著哭,哭四郎他們可憐,哭自己兒孫不孝,哭到事情不了了之為止。她的四姐兒,那麽好的孩子,就是這樣被三丫頭奪了婚事的,家裡最後竟連個交代都沒有。後來,四姐兒的婚事,就不怎麽順了,之後嫁的夫家條件也不好,也是因此,她對六姐兒的婚事,更加慎重。
那樣的日子,他們苦熬了十年,相公才終於考上了進士,他們滿心疲憊地離開了老家。本以為可以就此解脫了,畢竟孩子們都養大成人了,嫁的嫁了,娶的娶了,該做的都做完了。然而,還沒過多久,她公婆又把那幾個侄兒送來了,理由是給相公這個叔叔的當個跑腿的。她每回想起來,就恨不得把她那對公婆給生吞了。
這些年來,相公心裡怎麽想的,沒人知道,可家裡孩子受的委屈,卻是真真切切的。
這次的婚事,相公是傾向於柳家的,而為了不得罪王家,則有意將五姐兒嫁入王家。然而,柔娘卻選擇嫁入王家。陸夫人對此也很疑惑,後來,還是柔娘跟她說了些話,她這才同意的。
那天,柔娘是這麽說的:“娘,柳家不合適,聽說柳縣令是個寵妾滅妻的,我若是入了門,將來委屈多著呢。聽說前段時間,柳大公子就因為對庶母不敬,被罰跪祠堂了。”雖說外頭傳的原話,有水平多了,可其實這才是事情的真相。
陸夫人一時也說不出話來,頓了頓才道:“可你的婚事,也不是就一定要在這兩家選啊,哪怕不是柳家,也不用非選王家的,王二郎他沒有功名啊。”
柔娘笑了笑,說道:“娘,比起二郎本身,我更看重王家的家風。”
陸夫人聽了,卻很不以為然,“什麽家風,好色的家風嗎?你那公公,這才當上主簿幾年,就接連納了三個妾室,連孩子都沒少生。”
柔娘倒是好脾氣,“娘,這些我都知道,我專門找人打聽過的,不只現在的事,還有以前的事。這些人再怎麽樣,也比不上當年的程姨娘,他們府上的程姨娘,是公公早年的未婚妻,當年公公回來後,甚至都有意為她停妻再娶了。那時,公公自己有意,長輩大力撮合,似乎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然而就因為大伯強硬反對,程姨娘到底成了妾室。”說著她頓了頓,“娘,公公願意為自己的孩子改變主意,這點是我從小就夢寐以求的。”
陸夫人有心解釋,卻不知該說什麽,隻語氣艱澀道:“我們兩家情況不一樣,你爹他……”
“我知道,我知道,”陸柔不耐煩地打斷道,她聽了好多年了,一點都不想再聽了,“爹他是為了孝順祖父祖母,是為了名聲,不是不疼我們。”
隨後,她語氣中又帶了些期待,“可公公不一樣。傳聞,那時公公因為愧疚,也因為得償所願,程氏進門後,盛寵一時,更愛屋及烏的善待繼子。那時,就連婆婆跟相公,都退了一射之地。
可即便如此,公公也從不曾頭腦發昏,他心裡始終都是有底線的,裡外分得非常清楚,比如堅決不讓那個繼子記入族譜,比如不肯出面給他說親,更甚至最後還將他趕出了家門。對外人來說,他或許稱不上地道,可對自己的孩子,他真的是個好父親。娘,那是我最想要的父親,嗚嗚嗚……”
這話說到了陸夫人的痛處,當下就抱著閨女嚎啕大哭。她一個當娘的,眼看著孩子受委屈而無能為力,心中如何不痛,可她沒有辦法,她掰不回丈夫,又不能讓孩子們記恨丈夫。倒不是她犯賤,想把孩子們教得愚孝,而是她更擔心,丈夫若是因為跟自己的孩子不親近,反而更偏心侄兒了可怎麽辦?到時,孩子們失去的只會更多,這些年,她只能這麽糊弄著。其他幾個大的還好,當初還算過了幾年正常的日子,可柔娘當真是一天好日子都沒過過,從小到大就見她爹偏心外人了,不怪她會這麽看重王家。
此時她們還不知道,陸柔的兩位兄長正在門外。她的哥哥們,本想來勸勸妹妹的,可當聽到她說的這個理由時,突然就不想說什麽了,這門婚事,也算求仁得仁了,再說,雖是低嫁,但並不離譜,也就隨她去了。
大家更不知道的是,陸縣令就站在自己的兩個兒子身後不遠處,此時也聽到了裡面的話,為了避免尷尬,更是悄悄地先離開了。
這些年來,他也並非無知無覺,對父母的態度他也傷心。只是他一直想在父母跟前做個孝子,想著等他父母百年後, 一切就都好了,到時候,該是哪家的就是哪家的。至於將來,這些被寵壞的、貪得無厭的侄兒們,生活會何以為繼?啍,那跟他有什麽關系,他早年對侄兒們,對他兩個哥哥的情分,在這麽多年裡,早就被消磨光了,而他自認不是個心軟之人。
只是他沒有想到,他的父母會意外地長壽,這話雖然挺沒良心的但卻是事實,於是這糾纏的時間,就比他預估的長了好多,柔娘都十六了。他心下想著,再這樣下去,怕是在他父母百年前,他就要跟自己的兒女們離心離德了,當下就有些急了。
陸縣令匆匆回房後,就把這些年私藏下來的錢,都拿了出來,他決定跟幾個孩子好好談談,他想告訴他們,他真沒迂腐到那地步。要說這些年來,他有沒有犯過糊塗,或許有,或許沒有,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但他很確定,他絕對接受不了,自己的孩子跟他離心離德。
另一邊,陸夫人哭了好一陣後,才擦了擦眼淚,“可那王二郎,他沒有功名啊。”說著也是一陣犯愁。
陸柔卻不以為然,“有功名有什麽好的,爹倒是有功名了,可在爺奶眼中卻成了罪過。再說,他也只是暫時沒功名,又不是一輩子沒功名,爹不也說,秀才對二郎來說,並不是個坎。至於秀才後,能否更進一步,那只能到時候再說了。而且王家有錢,我嫁人後,許是還可以補貼娘家一二。”說著又頓了頓,“為了那些人,如今家底都被掏空了,這次王家下的聘禮,總是我們的,到時就可以補貼哥哥們了,這些年,大家都太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