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光旖旎的臧底河畔,聳立著一座築成不久的軍寨,扼守著橫亙宋夏東部邊界的橫山山脈西麓,這裡便是臧底河城。
橫山山脈既是西夏東南的戰略屏障,也是西夏最重要的戰略物資青鹽和鐵的主要產地。西夏無論如何都必須堅守橫山,失去橫山就意味著失去了西夏的半壁江山,失去了與宋朝對決的戰略根基。
幾十年來,在橫山南北,宋夏之間展開了長期的拉鋸戰,城寨失而復得,得而複失,早已是司空見慣。
經年的浴血苦戰也造就了能征善戰的橫山軍團,驍勇的橫山武士就如同這裡的青鹽和鐵一樣,對西夏來講都是彌足珍貴的。
黨項人於唐代歸附中原後,首領便被李唐皇帝賜予了國姓,其後,首領們一直以李為姓。在大唐一朝,黨項人與中原交往親密融洽,對中原文化更是敬服和推崇,對各代李唐皇帝均是恭謹有加。
在唐末黃巾軍攻陷長安之際,黨項人還曾不畏生死,出兵力助唐王朝挽救危局。也正是在那個時期,因扶危救主之功,黨項人的政治地位得到了歷史性的飛躍,其時的首領被封為定難軍節度使,成為事實上割據夏州一帶的藩鎮勢力。
到了宋朝,由於國際形勢發生了深刻而複雜的變化,黨項人開始在遼國和宋朝之間搞“再平衡戰略”,其核心就是“連遼抵宋”。
宋遼出於各自戰略利益的考慮,對黨項人也是不斷地拉攏縱容。於是,黨項人不僅在遼宋兩個超級大國的夾縫中絕處逢生,而且還開始野蠻生長。隨著黨項人首領李元昊橫空出世,黨項人則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代。
李元昊驍勇善戰,是一位軍事天才,在他的帶領下,黨項人東征西伐,從大宋和吐蕃人手裡掠取了大量土地,黨項人的疆域得以大幅擴大。與此同時,李元昊開始摒棄黨項人曾無比崇敬的漢文化,重塑黨項人自己的民族文化和傳統,服飾、髮型、語言、文字等等不一而足。在宋朝開國七十余年後,文修武備的李元昊稱帝,建立了大夏國。
自李元昊一朝始,宋夏之間時戰時和,刀兵綿延數十載,西夏與中原之間歷史形成的信任與互敬已蕩然無存。
當下的西夏皇帝李乾順已是李元昊身後的第四任帝王,幾十年過去了,遊牧為生的黨項人已經過上了半農耕半遊牧的生活,首都興慶府更是與中原繁華都市不相上下。
皇帝陛下也已經習慣了深宮高牆錦衣玉食的生活,不需要再像開國皇帝李元昊那樣身先士卒了。眼下,衝鋒陷陣的事則是由李乾順同父異母的弟弟晉王李察哥代勞。
歷史上流行著一種瘟疫,無論多麽英明神武的創始人,一旦走入那座深宅大院,苦心孤詣打造的原本指望帝祚萬代的接力棒,卻都在不經意間敲響了家族的喪鍾。
此時,臧底河畔的春光正盛,草原像是一件綠色的絲絨錦袍,將橫山西麓峰起溝回的原野勾勒得曲線玲瓏。從遠山逶迤而來的臧底河就像攬在錦袍外的碧色絲絛,將一覽無余的風光都擁入懷中。
五顏六色的野花像滿目春意的少女,閃動著七彩耀眼的光,把人照得眼花繚亂,看不到這風景的盡頭。
春色中也有料峭的寒意,但不是來自於季節,而是軍城中凜凜刀槍的寒光,還有不時在草原上疾馳而過的戰馬發出的嘶鳴。
晉王李察哥臉色陰冷地盯著眼前的地圖,心中隱隱升起一些不祥的預感。
本來以為從會州北進的數萬宋軍會迅速進攻臧底河城,他這才率軍從靈州一路馬不停蹄趕至臧底河城增援,可是,宋軍卻在清水河前停了下來,與西夏軍隊對峙不前。
自從得知童貫率軍來到西北,晉王李察哥一直都在觀察和揣度宋軍的戰略意圖。宋軍在湟州附近的用兵被他視為疑兵之計,晉王李察哥判斷宋軍還是會在東線決戰,畢竟橫山的重要性宋人比黨項人還清楚。
對於西線,晉王李察哥也還是不敢大意,半月前,把自己最善戰的二王子李畢都派到古骨龍城,就是為了防備宋軍突襲。
晉王李察哥端起茶杯剛剛送到嘴邊,就聽屋外一陣喧嘩,有人喊道:“二王子殿下!二王子殿下回來了!”
端茶杯的手不禁一抖,水灑在了胡子上,晉王李察哥心中一凜,西線一定是出事了!
“父王!古骨龍城丟了……”滿身血汙,左臂裹著繃帶的李畢都衝進了屋子,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聲音嘶啞地喊道。
望著狼狽不堪的兒子,晉王李察哥強自鎮定了心神,把茶杯穩穩地放到桌子上,又用手輕輕拭去了胡子上的水珠。
緩緩站起身,繞過桌子,走到李畢都身前,一把攙住右臂,將他扶了起來。
“莫要急,跟父王細細說來便是。”晉王李察哥語氣和緩地說。
除了左臂的刀傷,李畢都身上不止一處傷口,見到自己父親,逃亡路上緊繃的神經一放松,李畢都覺得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
晉王把李畢都扶在椅子上,又端過來一杯水,李畢都接過水杯,“咕嘟”一聲一飲而盡。
喘了兩口粗氣,咬了咬牙,提了提精神,把昨夜自己在古骨龍城的遭遇細述了一番。
聽罷李畢都的述說,晉王李察哥沉吟半晌。宋軍突襲古骨龍城本算不得意外,那裡畢竟是西線的要塞。可是,僅一夜之間,一戰便攻取古骨龍城,倒是讓晉王李察哥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就連自己的二王子直到現在還兀自驚詫不已,惶惶然不知宋軍是如何進的城。
思忖良久,晉王見兒子傷勢也是不輕,心中不忍,便吩咐侍衛將李畢都攙下去診治傷情。
古骨龍城一戰,西夏損失精銳兵卒三千五百余人,馬匹輜重盡沒,為近年與宋人征戰少有之大潰。
晉王李察哥不敢耽擱,連忙寫好戰報,差人火速送往興慶府。接著,又傳令邊境上的各監軍司務必要加強戒備,嚴防宋軍偷襲。再派出多股遊騎哨探,往西線和東線邊境偵察宋軍動靜。
將應急舉措部署停當,晉王李察哥這才松了一口氣,盤算著下一步的安排。
侍衛急匆匆進來稟報,卓羅監軍司在古骨龍城附近抓獲一名黨項人,因其行蹤詭異,懷疑此人通敵,故緊急押送到臧底河城,請晉王發落。
宋夏交戰多年,雙方將卒投降叛變的事件時有發生。晉王李察哥對黨項人變節一直是深惡痛絕,本想直接傳令斬首,忽又想起古骨龍城潰敗尚有諸多不解之處,便命人將其帶上來問話。
兩名如狼似虎的侍衛推搡著一個狼狽不堪的黨項人進到屋中,那人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一言不發,左臂吊著的繃帶上沾滿了血汙。
晉王李察哥端詳了一下那人,覺得那滿是汙垢的臉龐輪廓竟似有些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
“你的名字?”晉王李察哥厲聲問道。
“小人叫做師可梁。”那人答道。
“師可梁?”
晉王李察哥在心裡默念了一遍,如同這張臉龐一樣,這個名字也似曾早有耳聞。
“你可知古骨龍城一戰有多少黨項兒女戰死麽?”晉王李察哥的語氣陡然陰森起來, 問道。
師可梁聽了晉王的問話,方才還有些緊張的神情卻似乎輕松了許多,語氣平淡地答道:“小人不知。”
“啪!”
晉王李察哥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書案上。
“你可曾通敵?是不是你把宋軍引入古骨龍城的!?”晉王李察哥的聲音充滿了殺氣,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麽會突然冒出了這麽個想法。
聽李畢都述說了古骨龍城潰敗的前後,特別是宋軍從天而降摸進了城中,晉王李察哥便判斷肯定是有人帶路,宋軍才得以從背後突襲了古骨龍城,而對那裡的地形才最為熟悉的只有黨項人自己。
“小人不知大人這是從何說……”師可梁語氣鎮靜地答道。
“混蛋!”晉王李察哥怒不可遏地罵道。
師可梁的神情和腔調徹底激怒了晉王李察哥,在他雷霆大怒的時候,還能在他面前如此坦然自若的人確實很少見,李察哥開始懷疑起這個師可梁的真實身份。
古骨龍城的損兵折將本已經讓晉王李察哥怒火中燒,此刻,師可梁就是撲在火上的那隻微不足道的蛾子。
晉王李察哥霍地站起身,抽出了腰間佩刀,一陣狂風似的,便已來到師可梁的面前。
望著凶神惡煞般的晉王,師可梁一時也是驚得忘了所以,眼睜睜地看著晉王李察哥舉起了寒光四射的佩刀,狠狠地劈了過來。
來不及做任何躲閃,左臂便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緊接著,師可梁就看見自己的一支臂膀已經落在血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