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祁連山谷晝夜溫差如同冰火,離開湟州大營,趁著夜色潛入山谷的兩千步卒,翻山越嶺行至半夜,便可見峰頂的積雪近在咫尺。月光下,連綿的雪線熠熠發光,就像一道將天與地連結在一起銀色的鎖鏈。
西夏探子穿得單薄,又加之左臂受傷,身體瑟瑟發抖,越走越慢,到後來竟有些步履蹣跚了。
韓世忠帶著一名精通西夏話的參軍,一直跟在前面引路的西夏探子身後,見他搖搖晃晃的,就乾咳了兩聲,西夏探子身子一震,掙扎著,步伐又快了起來。可是,沒走過半裡,就又遲緩了下來,看得出來,他是有些堅持不住了。
西夏探子是隊伍的向導,他慢了下來,身後兩千名軍卒也就不得不放慢了腳步。韓世忠脫下身上的黑色戰袍,走到西夏探子身後,將戰袍披在了他的身上,又在山坡上尋了一根健壯的樹枝,抽出腰刀,三下兩下削好了一副手杖,也遞到了西夏探子的手邊。
西夏探子把韓世忠的戰袍緊緊裹在了身上,雙手握住韓世忠遞過的手杖,重重杵在地上。
韓世忠又從腰間解下一個羊皮囊,遞給了那被俘探子,被俘探子扭開塞子,拿到鼻子下聞了聞,抬頭看了一眼韓世忠,然後就仰脖灌下了幾大口。
西夏探子加快了腳步,隊伍行進的速度也就快了起來。步卒們都走得大汗淋淋,倒也就不在意山谷中原本徹骨的寒意了。
行至天光大亮,隊伍便在一處向陽僻靜的山谷中安下了簡易的營寨。
王稟在四周幾處高坡上安排了幾組瞭望哨,又傳下命令不得擅動煙火。
陸元甲吃下幾塊乾糧,爬到一處高坡上,對照西夏探子畫的地圖,把路徑又核對了一番。翻過東面的一座山峰,應該就能進入古骨龍城所在的谷地了,按照昨夜的行進速度,明日卯時前到達應該問題不大。
待細看過的山勢,陸元甲不由又生出些許擔心來,那座山峰高壁陡,遠比剛剛越過的幾座山都還要險峻。
等轉回營地,就見韓世忠帶著西夏探子,還有主將王稟,正蹲在一塊空地上,西夏探子拿著根樹枝正在地上比劃著什麽,嘴裡還嘰裡呱啦地說著什麽。
見陸元甲回來,王稟站起身,問道:“四周可安穩?”
陸元甲點了點頭,眼睛卻盯著西夏探子在地上畫的亂七八糟的線條。
王稟見陸元甲盯著地上看,就解釋道:“他說前面的那座山道路險峻崎嶇得緊,讓我們早做些準備。”
陸元甲略作沉吟,又問了西夏探子一些大致情況,便向王稟道:“將軍,白日裡大軍不宜行動,但是只要注意隱蔽行蹤,小股隊伍先行開路還是可以的。末將願帶幾人與向導一道,先行出發,一路上留下路標,待天色將黑之際,將軍再率隊伍循跡跟進,這樣便可省下不少時間。”
“我看這個主意可行,如果道路確如探子所言,若不提前做些準備,深更半夜的,這兩千多人恐怕要堵在半路進退不得。”不等王稟答話,韓世忠率先表態讚同。
王稟略作思忖,便道:“也好,先休息半日,午後便出發!”
在營中選了十名善於攀山越嶺的步卒,陸元甲與他們大致講了任務後,便讓他們抓緊時間休整。又喚來隨行的醫官,給西夏探子換了藥和繃帶,讓他也先休息待命。
陸元甲又從輜重兵那裡要了些結實的麻繩,打成十余捆,預備每人背上一捆。又選了十余把短小鋒利的短刀,和幾杆結實尖銳的長槍。他們這十幾人不是去作戰,所帶的兵刃主要還是為了逢山開路遇水架橋之用。陸元甲是特務連出身,對於這些手法自然是駕輕就熟。
吃罷午飯,陸元甲配上短刀,拿上自己的工兵鏟,帶上十名步卒與西夏探子,還有通曉西夏話的參軍,匆匆向東面的群山進發。
山中的道路果如西夏探子所言,甚是崎嶇難行,特別是一些峭壁,若不是身手敏捷,幾乎就是無法攀越。
陸元甲讓善於攀援的步卒先行攀上去,將麻繩一端固定好後,再將麻繩拋到壁下,陸元甲將繩子牢牢系在腰間,軍卒向上用力拉扯,陸元甲身子懸在半空,徐徐而上。
在上升的過程中,陸元甲用手裡的工兵鏟,在峭壁上自下而上挖出一溜便於向上攀登蹬踏的腳窩。那條麻繩就懸掛在峭壁上,留給後續大部隊攀援時使用。
每經過一處難以攀援的峭壁都是如此操作,到後來,也不用陸元甲親自辛苦了,步卒們照貓畫虎也能搞的不錯。
山谷間的小路狹窄不平,極不宜大軍行進。陸元甲讓步卒用長槍把四周礙事的石塊挑在一旁,再用工兵鏟簡單平整一下,便可開辟出較為平闊的通道。
沿路之上,陸元甲都會在醒目的地方插下一面掛著一條紅布條的小旗,留給後面的大部隊識別跟進。
西夏探子這一路上倒是沒怎麽受罪,每次翻越峭壁都是被步卒用繩子往上拉,他自己用沒受傷的右臂勉強可以應付。
月亮已經爬山了山坡,大家都有些精疲力竭。參軍過來告訴陸元甲,西夏探子說翻過前面的山谷便能望見古骨龍城了。
陸元甲讓大家稍作歇息,又派出兩名步卒沿來路返回,去迎一迎王稟率領的大部隊。
參軍領著西夏探子來到陸元甲近前,低聲告訴陸元甲,西夏探子問能否就在此地把他放了,他不敢往前走了,擔心古骨龍城中的人發現他。
陸元甲讓西夏探子坐下,詢問了他的傷情,又問道:“你當兵幾年了?”
參軍居中翻譯,兩人的對話還算輕松。
“西夏不像大宋朝,幾無兵民之別。無戰事的時候放牧耕種,有了戰事便集結而出。西夏男丁從十五歲,一直到七十歲,隨時都會被征召入伍,身強力壯者為正軍,余者為隨軍雜役。”那西夏探子答道,眼神遊移不定,說不清是自豪還是哀傷。
按他的說法,西夏幾乎就是全民終身兵役製。十五歲算是剛剛能扛得起刀槍的年齡,而到了七十歲,已是古稀之年,即便沒死在戰場上,留下的日子怕是也沒幾天了。要知道,生活條件遠優於西夏的大宋朝, 大概的人均壽命也就在五十歲出頭而已。
“那你們軍餉幾何?”陸元甲問道。
月光下,西夏探子的神情有些不可捉摸,支吾片刻才道:“日常軍餉甚薄,士兵要麽要靠殺敵立功獲得獎賞,要不就……就要靠劫掠一些財物尋些好處。”
陸元甲聽得一愣,這就難怪西夏軍卒好戰而用命,屢屢侵入宋境劫掠,敢情都是為了貼補軍餉。
擔任翻譯的參軍,氣哼哼地插話道:“將軍,這幫黨項人都是十惡不赦的強盜,這個探子也別放走了,等天亮砍了頭便是。”
那被俘探子看著參軍一臉凶光,似是聽懂了參軍的話,眼神也有些呆滯。
陸元甲並未搭理翻譯的話,而是繼續和顏悅色地問道:“你可知古骨龍城的守將是何人麽?”
“是晉王李察哥的二王子李畢都。”西夏探子低聲答道。
晉王的兒子,那就是西夏皇帝的侄子了,西夏當真是全民皆兵,皇親國戚都上了前線。
想起自己在東京城中所見到過的顯貴,再看一看身邊累得人仰馬翻的步卒,陸元甲心中難免有些悲涼,歎了口氣,對西夏探子說道:“待天明之後,拿了賞銀你便可以走了。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西夏探子連連作揖道:“多謝大人!多謝大人!小人叫師可梁。”
對於師可梁,從神情眼色,到舉止談吐,還有他畫的那張地圖,陸元甲隱隱覺得他絕非一般的士卒。只是,這並不是陸元甲所關心的,在千軍萬馬生死一線的戰場,身份其實是最無足輕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