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符三十七年，立夏。

　　天府之國本就是平原地形，濕氣極重，入夏之後氣溫升高，空氣更顯悶熱難耐。

　　就連一向以不知疲倦著稱的白冥，此刻也躺在陰涼處打著盹兒。真真是個夏日炎炎正好眠。

　　而此刻，院中卻有一個少年，赤裸著上身，手握長槍，不斷扎著身前一隻稻草人。

　　長時間的暴曬，令少年膚色變得小麥一般。一道道汗水，也順著身體不斷滑落。

　　一個穿著清涼的少女，端著一碗冰鎮梅子湯來到少年跟前。見少年沒有停下來的打算，索性將碗放下一邊，就地蹲下，兩手撐著腦袋津津有味地看少年練槍。

　　這少年自然是趙晨了。經過同吳笑白的一戰，趙晨明顯感覺到自己所掌握的槍招還是太少了。一式破天一式歸鸞就是自己所會的全部了，與人對敵，終究還是有些吃虧。

　　雖說趙家槍重基礎，心有所感便能成招。可這槍招有感而發是一回事，精通熟練又是另一回事。

　　此刻，趙晨便是為了新創槍招，不停地演練著。

　　及至正午時分，趙晨終於收槍。身前稻草人已被扎得千瘡百孔。朵顏一臉憂愁地端著梅子湯——因在陽光下暴曬太久，原本冰鎮後的涼爽飲料，此事不僅沒有了涼意，相反還微微有些溫熱起來。

　　趙晨摸摸朵顏腦袋，接過梅子湯一飲而盡，然後衝朵顏展顏一笑道了一聲謝。朵顏心中竊喜，抱住趙晨胳膊把頭埋了進去。

　　屋內，劉雨柔早做好了一桌飯菜，見趙晨朵顏進屋，趕緊招呼二人坐下。

　　一碗綠豆白米粥，一碟家常泡菜，一盤酸豆角炒肉末，幾顆鹹鴨蛋。雖然說不上豐盛，但也足夠爽口，正適合當下的酷熱天氣。

　　三人各自端起碗筷，三下五除二便將一桌飯菜一掃而光。趙晨正要起身再次去練槍。劉雨柔卻突然出聲喊住了趙晨。

　　“小晨，等一下，娘有事要和你說。”

　　趙晨駐足回頭，見劉雨柔神色嚴肅，立刻找了根凳子坐下。朵顏似是提前知道了什麽，此刻已經悄悄離開了這間屋子，留下母子二人相對而作。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還是劉雨柔率先打破了沉默:“小晨，為什麽娘總感覺你在刻意和娘保持距離?能把你的想法給娘說說嗎?”

　　趙晨抬頭，微微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劉雨柔笑了笑:“你是不是覺得，娘想要顛覆家天下的夢想，和你堅持的東西有出入?”

　　趙晨抿了抿嘴唇，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劉雨柔將身子往後一靠，貼在椅背上，兩手交叉後說道:“其實，娘也知道，你一定受了你爹的影響，憑著武力好強，想要以一己之力護天下太平。娘說得沒錯吧?”

　　趙晨再次點頭，眼神堅定。

　　“可你想過沒有，匹夫之勇，真的可敵千軍萬馬?一時安樂，真的算給了百姓長久安寧?小晨，你有沒有想過，只要天下有皇帝，天下人就永遠低人一等。”

　　趙晨這回搖了搖頭:“娘，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想讓天下做天下共主。可你想過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會死多少人嗎?”

　　“要推翻皇帝坐天下的制度，不死人流血怎麽可能?不能因為有困難就選擇放棄！”

　　“娘！”趙晨忍不住打斷了劉雨柔，“你所謂的困難是指什麽?你以為，死人流血就是一個數字而已嗎?你以為，天下百姓都想要做這個所謂的天下共主嗎?你以為，

誰都願意國破家亡戰火連天?”　　劉雨柔愣了愣，神色中隱隱有些怒意:“小晨，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趙晨看著劉雨柔雙眼，眼神依舊堅定:“娘，小晨想問問，你有沒有，真的走到過百姓身邊，了解過這天下百姓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劉雨柔一時語塞，隻怔怔望著趙晨，一言不發。

　　“娘，小晨知道劉家雖然不比江湖四大家族人才輩出。但小晨也看得出來劉家的實力絕不止眼前這一點點東西。所以小晨鬥膽猜測，娘從小便養尊處優，沒有真正走進過百姓吧?”

　　劉雨柔茫然點了點頭，心下有些驚奇，難道自己真有哪裡錯了?

　　“娘，我從小就是在市井裡長大。我見過隔壁賣煎餅的武大郎每日回家數銅板時的笑容，我見過街邊私塾劉先生講當今世道清平時的滿足，我更見過當年被強征充軍未立寸功便失一臂的張乞丐有飯吃時的開懷。”說到這兒，趙晨有些激動，做得更直，“娘，小晨知道你熟讀詩書，你的想法自然是好的。我也相信，總有那麽一天，這個天下會變成百姓的天下，讓百姓自己決定天下走勢。然而，不應該是現在。娘，你別忘了，這十多年的太平，是誰換來的?”

　　說到這兒，趙晨眼眶微紅，轉過頭，看了靜靜立在一邊的龍血長槍一眼。

　　劉雨柔順著趙晨的目光看去，不由得歎了一口氣:“你說的這些，娘又何嘗不知道?恨隻恨民智未開啊……”

　　說罷，頹然靠到椅子裡。衝趙晨揮了揮手:“你出去吧。”

　　趙晨深深地看了娘親一眼，終究還是拿起長槍，轉身出門。

　　就在他快要跨出去的那一刻，劉雨柔的聲音再次傳來:“小晨，你在槍招上若是一時沒有頭緒，可以去雪松城看看……”

　　趙晨點了點頭，默默離開，隻留下劉雨柔一人頹然坐在屋內。

　　白冥不知何時出現在屋內，神色擔憂，開口道:“小姐……”

　　不待白冥說完，劉雨柔抬手打斷了白冥言語:“白叔，小晨說的這些，我又何嘗不知?只是我一直覺得，是李家對不住阿嶽，所以一直堅持著。 可是聽小晨今天這麽一說……我感覺，是不是我錯了?”

　　白冥看著這個像自己親閨女般的小姐，不由心中一軟:“小姐不要多想，其實你之所願並無不妥。只是當今天下百姓大都安居樂業，不願烽煙再起。當年嶽少爺故去後，你需要有個念想，老奴自然不會阻你，可現在小少爺已經來了，他也是同樣的想法，老奴也認為，小姐可以再認真考慮考慮。”

　　劉雨柔沉默半晌，終於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去幫小晨準備一下出行要用的東西，順便也準備一下咱們的東西。”

　　白冥愕然，一臉不解。

　　劉雨柔突然伸了個懶腰，笑道:“天下我不爭了，可我要這江湖都做我兒子的囊中之物，不算過分吧?”

　　這一笑，風華絕代。

　　白冥看著恢復精氣神的劉雨柔，不由得也是一笑。在他心裡，也期待著再次看到那個一句話就能讓整座江湖抖上三分的，青衣女。

　　於是白冥拱拱手，大步走了出去。門外，趙晨持槍而立，見白冥走出，對他深深行了個禮，一揖及地。

　　……

　　三日後。

　　天還沒亮，趙晨身背行囊長槍，悄悄出了院門。

　　因朵顏還要就在劉雨柔身邊學藝，趙晨這次出門隻得獨身上路。他不願見到分別時小丫頭一定會有的淚水，於是，在清晨選擇了默默離開。

　　一步三回頭，趙晨終於拐進街角，消失不見。

　　而院內，睡夢中的朵顏蜷著身子抱緊了枕頭，滿臉淚痕……

　　大風平地起，江湖有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