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眾人皆知,大乾自立國之日起,除卻長安直轄中原地區之外,其余地區共分為四道十三州,洲下設郡,郡下設縣,這種行政模式是仿秦製,在大乾推行十七年來,還算得上是政通人和。
十三洲雜亂交錯,此處暫且不表,單單說這大乾四道,分別為:北原道、西涼道、江南道以及東陵道這四道,按照前朝慣例,不論是哪朝哪代,江南道都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糧倉”、“富庶天府”。
然從如今這情形來看,東陵道卻有力壓江南道半頭的趨勢。
原因無他,隻不過是十七年前的官渡之戰,顧仙佛以付出大半個西涼軍為代價,直接砸碎了東越這個龐然大物的脊梁,如今的東越雖然還算是一國,但是不論國土還是國力,與以前相比均是十不存一。
而沒有東越國掣肘,原本就地理位置極其優越的東陵道這些年可謂是突飛猛進,發展勢頭極其迅猛,甚至有傳言稱:“天下賦銀每出一萬兩,便有四千兩是自東陵人錢袋子裡流出”。
此言雖是百姓布衣酒後戲言,但是卻也並非無風起浪,東陵富足有余,百姓安居樂道,已是天下共識。
方才在茶樓裡侃侃而談的那名說書先生來到大道上之時,天色已經接近午牌時分。
最近幾年,東陵道內不論節氣時節,總是一副生機勃勃人聲鼎沸的模樣,如今雖然還沒到二月二龍抬頭的時節,東陵內主要大街之上已經是人滿為患。
這些人中土生土長的東陵本地人倒是還在少數,大多數都是慕名而來的外鄉人,箭袖胡服的契戎人有之,衣裙飄飄的南吳人有之,沉默寡言的北越人亦有之。這就導致了如今的東陵道雖然熱鬧,但是卻魚龍混雜,身邊經過的不知是哪個國度出來的太師之子亦或劍莊少主,語氣好的話吃完茶都能碰上出身於黃紫公卿甚至三公九卿的名門之後。
所以人們常說,在東陵道裡的硬通貨,銀子排第三,刀劍排第二,眼力才是排第一。
這名衣衫單薄的說書先生在東陵道內廝混了不知多少年,一雙招子早已經練得爐火純青,大街之上一路行來,碰到錦衣華食但是低調內斂的王侯子孫就低眉順眼推開兩步,遇見不開眼的江湖蟊賊摸到自己身上來的時候也會輕輕拍他的手背一下,顯示自己並非肥羊可宰。
一路過關斬將,終於讓這個瘦小的老人一路擠到了一條巷子口。
此時這名說書先生這才笑呵呵地長出一口氣,難得地正經整理了一下自己寒酸衣衫,待到自己確認無暇之後,這才轉過身去走進旁邊一個小館子之中。
這個小館子說是館子其實都算抬舉,畢竟這個食舍連牌匾也沒有,上下兩層加起來不過也就能容納十幾名客人,桌椅板凳都是不知從哪個角落旮旯裡淘換來的,一坐上去便吱呦作響。
如此簡陋的一家食舍,肯定不會在官府造冊備案,更不會有多少外人熟知,能來到這裡用飯的食客,大多都是這條街上的老人。
說書先生走進食舍內,此時正是飯點,一樓的三張桌子已經坐滿,風姿綽約的老板娘正站在櫃台後面充當著帳房先生的角色,皺眉苦苦思索自己昨天到底虧在了哪一份上。
此時此刻,竟然誰也沒注意店裡又多來了一位客人。
好在那位說書先生倒是沒覺尷尬,自顧自來到櫃台前輕輕咳嗽一聲,
一身麻布粗衣依然遮掩不住曼妙身姿的老板娘愕然抬頭,看到說書先生之後這才溫和一笑,
笑著招呼道:“劉先生您可來了,您的酒已經給您燙好了,食單還是老樣子?” 被稱為劉先生的說書人一臉嚴肅地點點頭,似乎在進行一場盛大的交易。
老板娘與這個劉先生也算是相熟,莞爾一笑,輕聲道:“劉先生,您先去二樓小坐一會兒,老樣子,太陽最好的位子還是給您留著的,您直接就坐便好,酒菜我馬上便讓小九給您送上去。”
劉先生又是嚴肅地點點頭,這才轉身朝樓上走去,徒留下一樓食客們輕輕的笑聲。
在這種食舍內,當然不可能設雅座,一樓的這些食客之所以不去二樓,肯定不是因為他們去不起,而是因為二樓的環境還遠遠比不上一樓。
空間狹隘不說,就連樓梯都是隻能容納一人通過的狹窄通道,樓梯又年久失修,每上一次樓,便仿佛走了一次鬼門關。
這說書先生每日必來此,而來此必上二樓,說此獠不是窮酸又愛裝清高,那是什麽?
一名膀大腰圓的食客借著酒勁大聲嚷道:“老板娘,再來半斤燒刀子,記著,給我送到屋頂去,我去屋頂喝,不與這些凡夫俗子同流合汙!”
老板娘白了那漢子一眼,一邊親自去舀酒一邊笑著回應道:“就你這醉眼朦朧的樣,別說上屋頂了,就連床我看你都上不去了。”
一時間,眾食客哄堂大笑,那名漢子急的面紅耳赤,有心想要口花花佔這千嬌百媚的老板娘嘴上的便宜也好,可是想起自己家裡母老虎此時就在隔壁,話到了嘴邊便再也沒有膽量說出來了。
劉先生倚靠著窗欄慢慢坐下,長長舒了一口氣。
東陵靠海,漁船渡口無數,東陵如今的繁華亦有很大一部分取決於此。而劉先生所在的這座湛英城更是處在東陵東部,在這個位置坐下來之後,放眼遠眺,便能看到渡口之上有著無數漁船正在往來,無數腳行苦力正在漁船左右揮汗如雨。
這位劉先生每次來到這家食舍裡,花費在看風景上的時間,要比飲酒用飯的時間多得多。
“劉先生,這些破漁船有甚好看的,每日來來往往,又沒有什麽新鮮事,哪有您老說得那些江湖之上的快意恩仇來得快活!”
一道俏皮的聲音自劉先生身側遞過來,劉先生這才回過神來,連頭都沒轉,一邊繼續盯著窗外的渡口一邊溫和笑道:“行,你今天要是多給我打上三兩黃酒,我就給你多講幾個壓箱底的故事,怎麽樣?”
“黃酒嘛……不好辦,老板娘看得緊,上次我偷偷給您老多打了半角,老板娘到月底硬生生扣了我三文錢,劉老先生,要不我給您換燒酒吧,我幫您多打半斤怎麽樣?”這道聲音的主人明顯與劉先生是老相識,一開口便討價還價起來。
劉先生這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看了自己眼前的這名喚作小九的跑堂少年一眼,沒好氣道:“半斤燒酒,我這把老骨頭都擱在這兒我也喝不完,別端著了,來,把酒水吃食先放下,咱爺倆慢慢聊。”
小九是一個風度翩翩的俊公子。
這句話一點都沒有奉承的意思。
饒是劉先生這些年說書唱戲,走南闖北,他敢發誓自己沒有見過比小九還要俊俏的公子哥兒。
豐神俊朗,面如冠玉。
這八個字劉先生一直以為是在戲文裡面才會存在,但是自從見到小九之後,劉先生才知道,原來世間還真是有這等奇俊的少年。
若是再簡單一些形容的話,那便是“漂亮”。
這還僅僅是個為及冠的少年,若是等他長大了,那還得了?這輩子得禍害多少良家?
小九長相本就惹人喜愛,再加上手巧嘴甜,一生無子嗣的劉老先生自然對這小九疼愛有加,雖然小九是個跑堂的身份,但是劉先生卻從來沒有拿他當下人看。
小九先是取出燙好的四兩黃酒擺在劉先生面前,然後才一一取出食盒裡劉先生用慣的那些菜肴。
說是菜肴,其實不過就是半枚鹹鴨蛋、一碟五香豆乾外加半條海魚罷了。湛英城靠海,海魚自然便宜,隻要不是冬季,只需要五文錢,便能換來一尾肥碩的海魚。
這也是一個窮酸的說書先生,能每頓飯都有鮮魚用的主要原因,
把酒水吃食擺放好以後,小九也不見外,笑嘻嘻地就一屁股坐在了劉先生的對面,反正這二樓平日裡見不到一兩個客人,小九也就坐得心安理得。
劉先生挾了一筷鮮嫩魚肉送入口中,閉眼輕輕咀嚼片刻,方才睜眼讚歎道:“小九啊,你家老板娘這蒸魚的手藝,真是咱湛英城的一絕啊,這魚肉啊,香嫩彈牙,火候也是恰到好處,妙哉,妙哉啊!”
小九撓了撓頭,笑呵呵道:“劉老先生,您當著我的面拍馬屁沒用,飯錢我說了不算,黃酒我也給您偷不到。”
劉先生微微一滯,抬頭沒好氣道:“你個小子,鬼精鬼精的,這才多大就這麽狡猾,以後還得了?”
小九悄悄揀起一塊五香豆乾扔進嘴裡,一邊使勁嚼著一邊好意囑托道:“劉老先生,您這好歹也是在東陵境內討食兒吃,有些話還得注意分寸,我前幾日逛街之時可是聽說,因為您在茶樓裡翻來覆去地老是說西涼軍當年在咱東陵的種種事跡,有很多……很多咱東陵的紈絝,對您老先生甚是不滿啊。”
劉老先生舉杯抿了一小口溫熱黃酒,不屑開口:“都是些躺在祖輩功勞簿子上混吃等死的寄生蟲罷了,他們祖輩余蔭老夫都不放在眼裡,更何況是這些不成器的東西。”
小九莞爾一笑,也識趣地沒有開口打斷這個老先生的自吹自擂。
劉先生自然能看出小九臉上的不信神色,當即把竹筷一拍,正待開口,卻被樓梯上傳來的腳步聲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