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怎麽可能不記得?
為了這個承諾,性格桀驁的葉二娘,此生除了段延慶段老大,還是第一次如此聽他人的話。
她做這一切,還不是為了那個,被黑衣大惡人從自己懷裡搶走再無消息的親生兒子?
這些年來,她從未有一夜睡過好覺,更從未有過一刻不惦念那個小小的,弱弱的,乖乖的小孩子。擔心他會冷,憂心他會餓,會不會被旁人欺負,甚至她都生過這孩子是不是早就不在人世了的念頭。
但越是想,她便越擔憂,性子也變得乖戾暴躁起來,每日裡非要殺一個不認得的,還在繈褓中的小孩子才能勉強度日。
葉二娘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也知道自己該死,只是她此生唯有一個念頭,就是臨死前若是能再看自己孩子一眼,哪怕只是一眼,知道他還活著,知道他能生活的很好,便已經足夠了。
接下來,一切的罪孽都讓她一力承擔,即便是立時下了十八層地獄,也是好的。
如今眼看著這個目標離自己越來越近,她卻怯了。
她不敢回答徐陽的問話,生怕那又是一次即將破滅的美夢,又怕徐陽說找不到她兒子,更怕他說她兒子已經死了。
她顫抖著身子,張大了嘴,居然半句話都說不出來,隻發出“嘶嘶”的舌音。
徐陽見她如此激動,自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擺手道:“你孩子我已找到,不過我未曾同他明說。你也知道,你的身份很是尷尬,除非……,你找他父親出來,否則很難相認。”
“為何?”葉二娘疑惑道。
她確實是江湖上的大惡人,但僅僅見一面,只怕也無妨吧?
徐陽坦然道:“那孩子如今是少林門徒,若不是經由他父親的安排,只怕不易相見?”
葉二娘面色驟變,言語中帶上了一絲顫抖:“你……你是如何知道他父親是誰的?”
這個秘密,葉二娘足足保守了二十多年,從未透露給半個人聽過,這個年輕人到底是如何知道的?
先前他隻說知道孩子的父親是個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人物,葉二娘心中還有一線希望,指望著對方只是猜測到那男人的身份極高,卻不清楚真實身份。
但他這次,雖未直言,但已經很明顯直指那人便是少林高僧,這怎麽可能?
“你不是人,你是……你是鬼!”她發瘋般大聲痛罵,要知道即便是被家人唾棄,被村裡人鄙夷的那些日子,她也從未說出那個男人的名字。
因為葉二娘知道,這事若是被人知曉,會對那個男人造成極大的傷害。
蒼天可鑒,她是寧可自己去死,也不願做半點對那個男人不利的事啊。
徐陽皺眉道:“你莫要搞錯了狀況,若是你不願相認兒子,我便遠遠領你看一眼便是。但你最終還不是要確定一下不是?到時候我可幫不了你了,除非你求你段老大和嶽老三,兩人去擋住十數名少林玄字輩高僧,或者還有些希望。”
葉二娘愣住了,若是徐陽到時候隨手一指,她到底信是不信?
午夜夢回,她會不會因此而後悔終生?
誰都不知道,但葉二娘不敢冒險。
“你真的……真的知道他是誰?”生怕有詐,她還是多問了一句才肯放心。
徐陽湊到她耳邊,輕輕說了幾個字,葉二娘的臉色立時變得煞白。
即使她不肯承認,也不得不對於徐陽的消息來源表示佩服。
“好吧,你……你先讓我看一眼我那孩兒。”葉二娘還在做著最後的掙扎。
“放心,我並不會做什麽對他不利的事情。只是想幫著你抓出當年害你的那個大惡人罷了。”徐陽淡然道,他並不指望要依靠葉二娘的事去要挾玄慈方丈,當然,前提是玄慈足夠識相。
第二日清晨,當虛竹早早起身,一個人前去泉水邊挑水時,他根本便沒有意識到,多年來他一直日思夜想的母親,便在不遠處望著自己。
“這……這便是我的兒子?”激動之余,葉二娘的話語中多少帶著些懷疑。
她本就貌美,玄慈當年能勾引到她,自然也是相貌堂堂的。
即便是二十多年後,年過五旬的玄慈方丈,早已褪去了年輕時英俊的容貌,卻依然一副成熟男子的樣貌,儼然一位大叔級男神。
但他們兩人的結晶,卻為何如此醜陋?
不過細想來,若是徐陽故意騙她,自然會選一個長得好看些秀氣些的青年,更不會選少林派的弟子。
這樣反而驗證了這孩子確實很可能是自己當年丟失的娃。
想到這裡,淚水潺潺流下,其中的情緒固然有傷心、悲痛、對於逝去年月的懷戀,但更多的則是激動。
她雖然日夜思念自己的孩子,但從未想過,有生之年居然還能重見他一面。
她不自主地往前走去,卻被徐陽伸手攔住。
“此刻你不能見他。”徐陽肅然道:“我答應你的,都已做到,現在該你做些事情了。”
…………
玄慈方丈一個人,跟著薛慕華走在山谷內的小徑上。
不知為何,那位無崖子前輩居然要面見自己,想來是有什麽特殊的緣故吧。
然而方向越走越偏,玄慈開始發覺有些不對了。
“薛世兄,不知這是要領我去哪裡?”
薛慕華頭也不回:“馬上便到了,師祖行事謹慎,還請方丈見諒些許。”
客隨主便,玄慈便是有所懷疑,倒也不怕薛慕華來害他。
又行了片刻,來到一處小樹林,薛慕華指了指樹林內:“師祖便在其中等你,我便先告退了。”說罷亦步亦趨,緩緩退去。
玄慈看了一眼,這樹林不大,即便是有什麽埋伏,也擋不住武功高絕如玄慈之類的高手。
他便不疑有他,徑自走了進去。
但走了十余步,玄慈環顧左右,並未能看到無崖子的身影,正狐疑間,忽然面前緩緩走來一位女子。
玄慈恪守戒律,略略行了個禮,退到一旁讓開道路,並未多看那女子一眼。
“哲郎,你……你竟不記得我了?”語音略帶顫抖,那女子忍不住開口問道。
玄慈聽到,不由得全身一震。他俗名中帶一個哲字,但卻極少有人知道,而這句哲郎的稱呼,更是專屬一人。
這才抬起頭,仔細望向面前女子。
只見此女子四十不到的樣子,滿面的風霜之色遮掩不住她天生麗質,即便是臉上有幾處不太深的爪痕嚴重破壞了這原本極為清秀的面容,但依舊可以看出來,她年輕時必定是個極為美貌的婦人。
時光可以洗去許多東西,但兩個人若是極為熟撚,即便是時光的洗刷,也無法讓一個人徹底蛻變。
越看越是眼熟,即便以玄慈方丈如此老到的經驗,依舊難以掩飾心中的驚疑:“二娘?你是二娘?”
葉二娘雙目早已垂下兩行熱淚,卻並沒有更親近的行動,兩人只是隔著數步,相互保持著足夠的距離。
“哲郎,多年未見,你還好嗎?”
好?如何好得下來?
就是眼前這女子,二十年前不聲不響,帶著二人唯一的兒子不知所蹤。
即便是以玄慈的身份,也完全無法再查到她究竟去了哪裡。
自然,玄慈也不好大張旗鼓,只是私底下尋了幾個俗家的好友前去探查,隻說是受人所托。
但這幾位好友都是極為有勢力的所在,竟半點線索也尋不到。
二十年了,自己的兒子到底在哪裡,玄慈竟然是半點都不清楚。
即便是他貴為天下第一大派的掌門人,內心的鬱悶卻只能在青燈古佛面前傾訴,半點也不敢讓他人知曉。
這種日子,如何能好?
玄慈雙眉輕挑,倒也忍住了未曾發火,只是問道:“二娘,你這些年可好?”
葉二娘搖了搖頭道:“不好,你不知道嗎?我在江湖上可有個臭名昭著的外號。”
玄慈驚道:“難道‘無惡不作’葉二娘就是你?”
他早已知曉,四大惡人中有個葉二娘,但玄慈從未往二娘這邊去想過。
確實二娘曾經跟他學過幾手武功,但那都極為粗淺,更何況二娘本是個心思單純,對人極好的好女子,怎麽可能是大惡人?
一直以來,玄慈都以為兩人不過只是同名而已,卻未曾想過,一直在找的女子,居然近在眼前。
葉二娘搖搖頭,又點點頭:“葉二娘本就是我,‘無惡不作’也是我。但哲郎,你不問一下,我為何會變成如此嗎?”
玄慈即便修養再好,此時也不由得不問一句:“為何如此?”
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即便是此時此刻,玄慈也不敢相信曾經喜歡過的女人,那個清秀溫柔,連一隻雞都不敢殺的女人,會變成一個殺戮無算的大魔頭。
“那是因為,她一直在為你吃苦!”一道清越的嗓音,打破了兩人之間的短暫平衡。
玄慈早已知道,這次的會面絕對不簡單,能請到薛慕華做中間人,把自己誑到此地,必定不會是尋常人物。
最起碼葉二娘肯定做不到。
但見到對方的時候,他依舊嚇了一跳,他從未想過,要針對自己的居然是此人。
遊坦之?
這個如彗星般出現在武林中的絕世少年,怎麽會有如此深沉的心機?
最大的問題是,
他,到底要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