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十月初的蜀地,已經有了寒意。
但李八郎不敢耽擱,因為如果這個時候不趕時間,再遲一點的話,那就要等到明年開春了。
趕不到涼州,如果能趕到漢中最好,趕不到,至少也要到錦城。
換作以前,李八郎肯定是沒辦法出遠門的。
因為姐弟二人,雖說是沾了姓李的光,能吃飽,凍不著,但想要再進一步,根本不可能。
囊中羞澀,難道一路乞討去涼州?
不過李六娘說自己的親事一切從簡,所以三日後,李八郎就多了一個姊夫。
這個姊夫雖說是個武夫,但極是疼愛阿姊。
又因為是馮鬼王軍中的老人,所以家產頗豐。
從他無意中透露出來的口風中,李八郎知道,早些年馮鬼王從越巂平亂到轉戰隴右,光是勞力買賣,自己這位姊夫就沾了不少油水。
更別說幾次大勝下來的犒賞。
最重要的,用這些年累積下來的軍功,換取了田地,交給興漢會打理。
每年收上來的糧食,除去賦稅和給興漢會的抽成,剩下的按姊夫的要求,會折算成糧票錢票布票等,按時送到姊夫手裡。
如此一來,姊夫就沒有了任何後顧之憂,可以安心呆在軍中。
不過這些田地是虛田。
若是姊夫想要把這些虛田換成實田,自己打理,也不是不行。
但一來是實田有可能會落到越巂,也有可能會落到隴右,甚至南中。
真要落到南中那邊,哭都來不及。
二來嘛,那就是這些虛田的產出折算,興漢會有一部分的賦稅補貼。
所以真要自己打理,那就得正常交賦稅,不劃算。
興漢會之所以允許有這樣的操作,跟三國時代的先軍政治是分不開的。
三國鼎立,先軍政治是必須的,漢魏吳無一例外。
但因為經濟基礎不同,所以軍製也各不相同。
魏國的是士家制度,士兵及其家庭另立戶籍,稱為“士家”。
男子終身當兵,父死子繼,兄終弟及,世代當兵,士家只能與士家通婚。
士兵死後,妻子由官府主持改配士家。若是士兵逃亡,家屬要受嚴厲處罰,重則處死,或沒為官奴婢。
吳國除了士家制度,還有世襲領兵製。
所謂世襲領兵製,即屬孫吳諸將私有,各將領所領軍隊算是其部曲。
部曲在將領帶領下,不但參與中央指揮的戰役,同時還要為將領提供其它耕種雜役等。
甚至在將領死後,部曲還得繼續聽令於將領之子或其血親繼承者。
至於季漢的兵製,又有所不同。
首先是胡夷佔了相當大的一部分。
最早是大漢丞相平定南中後,為了減少南中夷人叛亂的能力,不但大量抽取夷人當兵,甚至還遷徙大量夷人到蜀地。
而馮鬼王自不必說,屢次組建義從胡騎。
這種做法算是半士家制度,針對的是胡夷。
除此之外,大漢主要還是募兵與征兵相結合的制度。
募兵是為了培養職業兵,加強戰鬥力。
征兵是為了培養預備役,以便隨時可以應付大戰。
大漢丞相在隴右之戰後,回到漢中,吸取了隴右之戰的教訓,精減軍中老弱,練兵講武,代表著大漢軍製的正式確立。
誰都知道練出職業精兵才是優選,但這個需要良好的財政支撐。
三國之中,唯有大漢才有這樣的資本。
興漢會從一開始就與皇家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所以算是半個官方。
它對馮永軍中將士的補貼,算是大漢財政的一個補充。
有點類似於後世的軍火商財閥對政府的政治獻金。
在先軍政治下,這種政治獻金自然是越多越好。
而馮君侯,就是興漢會這個財閥的總代表。
如今這個財閥代表,正騎著高頭大馬,走在敦煌城的大街上。
因為涼州刺史的到來,所以這條街道提前清人了。
“嗒嗒嗒……”
清脆的馬蹄聲回響在街道上,更是顯出街道的安靜。
馬是西域馬,極是神俊,唯一遺憾的是,這是一匹閹過的馬。
神俊無比的西域閹馬。
關大將軍親自擔任護衛,僅落後馮君侯半個馬身。
披著鐵甲的親衛圍繞在周圍。
張府的大門大開著,張就站在門口,恭迎馮君侯的到來。
十月的涼州,天空紛紛揚揚飄著米粒般大小的雪。
馮永翻身下馬,拾階而上,張就連忙行禮:
“見過君侯。”
“無須多禮,張公子久等了。”
馮永駐足站在張府的大門口,打量了一下張就。
只見張就裹著又厚又長的羽絨服,鼻子被凍得發紅,但卻在努力地保持著自己的從容風度。
張就也同樣在打量著馮永。
他的眼中有驚異之色。
上一回去隴右,他並沒有見到馮永。
雖說早就知道馮永年紀不大,但當真人站到他面前時,張就還是忍不住地眼中閃過驚異之色。
他與馮永對陣過,被馮永坑過,甚至去隴右的時候,還想著能與馮永見一面,只是未能如願。
今天是第一次近距離地與馮永面對面。
雖然早就知道馮永的年紀不大,但是待看清真人時,他心裡還是止不住地有些嘀咕:
這個人,這般年紀,是怎麽做到心黑手狠,天下皆知的?
懷著這樣的腹謗,張就伸手肅禮,“君侯請,大人已在府中恭候多時。”
馮永點頭:“張公子請。”
張就轉身,在前方引路。
張恭養病的房間裡,早就燒起了煤爐,煤爐與火炕之間,有一條煙道相通。
在涼州,這等房間配置,只有富足人家才能擁有。
並不是說做個煤爐和火炕有多少技術含量,而是煤餅只能從隴右那邊運來。
當然,你也可以燒木炭。
但不管是燒煤還是燒炭,那都不是一般人家所能消費得起。
張恭裹著厚厚的絨毛毯,坐在榻上,對著走進來的馮永說道:
“老夫重病纏身,無法下榻迎接君侯,望君侯見諒。”
“張公真要下榻接永,那才是折煞永也。”
馮永解下外袍,抖了抖,交給身後的關姬,然後又在火爐上烤了烤。
直到手變得暖和,身上的寒氣盡去,這才拉了椅子,坐到榻前,握住張恭乾枯的手:
“永久聞張公之名,早就渴慕一見,今日能到府上拜訪張公,足慰平生。”
沒有太多的禮節,甚至有些自來熟。
偏偏又很注意細節,知道張恭怕冷,生怕自己身上的寒氣傳給張恭,所以先去烤火,然後再坐到榻前。
感受到手上的暖意,張恭看向馮永,臉上有欣賞之色,哈哈一笑:
“老夫亦久聞君侯之名矣,雖未見而實神交,今日得見君侯,老夫同樣是足慰平生啊!”
巧言令色的馮鬼王是不是真的足慰平生,別人不清楚。
但張恭那是真的對馮鬼王神交已久。
幾個月前,劉良前來拜訪張府,轉達了馮君侯對張恭的評價。
馮君侯高度讚揚了張恭平叛亂,撫胡夷,定西域,堅決維護華夏統一的舉動。
並且認定他與某些涼州豪族大不相同。
就是這個評價,讓張恭大生知己之心。
可能是有些激動,張恭抽出手來,捂住嘴巴咳嗽起來。
張就一看,連忙就要上前。
哪知坐在榻前的馮永已經站起來,幫忙撫了撫張恭的後背:
“永此次前來,特意帶了良醫,到時候讓他幫忙看看張公的身體。”
張恭咳了一會,這才緩和下來,搖了搖頭:
“君侯有心了,只是老夫的身體老夫又豈會不自知?此乃天年,非人力可救。”
馮永溫聲道:“來都來了,總是要看一看。我剛任涼州刺史,諸多事還要仰仗張公。”
“張公名震西州,只要張公在一日,涼州與西域就能多安定一分。”
張恭擺擺手:
“君侯過譽了!”
馮永重新坐回位置,忽然一笑:
“可惜現在沒有蚊子。”
別說是張就,就是張恭都是一怔,不明白馮永為何說出這個話來:
“君侯這是何意?”
“張公臉上的皺紋可以夾死蚊子了。”馮永笑嘻嘻地說道,“若不是心裡高興,斷不會這樣。”
張恭又是大笑。
他一邊笑,一邊指著馮永說道,“巧言令色,果然是巧言令色!”
旁邊的張就聽到張恭這個話,臉色頓時一變。
馮永本人卻是渾不在意。
張恭看了一眼張就,心裡歎了一口氣,自家的孩子果然還是不夠沉得住氣啊!
他一邊想著,一邊繼續說道:
“說實在的,若是論起西域之地,老夫自認還是有幾分臉面。但若是論起涼州,恐怕老夫不如君侯!”
馮永搖頭:“我可做不到讓大漢能兵不血刃收復敦煌甘泉二郡。”
“至於西域,那就更不用說。這些年來,若非張公,西域諸國只怕早已不知漢威。”
雖說大漢威壓西域三百余載,宗主國的身份,早已刻入了西域諸國的骨子裡。
但中原動亂數十載,漢使久不至西域,這些年若不是因為張恭,西域只怕已經開始離心。
所以馮永這般尊重張恭,並不是單單因為他在涼州的聲望。
“這些年來,中原動亂的消息,早已傳遍西域,老夫不過是勉力而為罷了。”
張恭知道馮永想要說什麽,他卻是無半點得意之色,反是緊緊地握住馮永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道:
“更何況老夫只怕不久於人世矣!君侯知我,我亦知君侯。若是君侯欲重振漢威於西域,最好是趁著老夫還剩幾口氣,早做準備才是。”
馮永點頭,然後又搖頭:
“西域固然重要,但若是漢室不興,大漢又何有余力經營西域?”
“且如今的西域長史府,乃是魏賊所立。”說到這裡,馮永一聲長歎,“以大漢現在的情況,怎麽可能遠征西域?”
張恭聞言,眼中有急切之色:
“君侯,魏國雖在西域設有長史府,但早已不複漢時之威,故長史府不過是佔了個名義罷了。”
“若是大漢此時不管西域,只怕十年之後,西域諸國再不複知漢威矣!”
“且西域多產良馬,又中原商隊往彼處,獲得豐厚,此可謂充盈府庫是也。”
“更別說前漢將士苦戰,後漢處心經營,歷經數百余載,又豈能輕易拱手放棄?”
馮永以前就曾經猜想過,張恭是一個大漢主義者。
現在聽到他這番話,更是確定了自己的猜想。
他沉吟了一下,然後開口問道:“既如此,不知張公何以教我?”
張恭聞言,精神一振,連忙道:
“若是大漢暫時無睱重派將士入駐西域,老夫倒是有個想法,就是有些僭越。”
馮永點頭:“張公且先道來。”
張恭看了一眼守在門口的關姬。
“張公且放心,關將軍與我,不分彼此,請道來就是。”
張恭聽了,這才說道:
“吾張家在西域尚有薄名,若是朝廷能信得過老夫,老夫鬥膽請封吾兒就為西域戊己校尉,持漢節前往西域。”
張就?
馮永下意識地看向站在屋裡一直沒吭氣的張就。
正好迎上張就那愕然看來的目光,他似乎也沒想到自家大人會說出這等話來。
馮永重新轉過頭,有些為難地說道:
“張公,西域路途遙遠,涼州長臂莫及,若是讓令郎持節前往,只怕凶吉未知啊!”
張恭看也沒看自己兒子一眼,只顧勸說馮永:“吾子就雖說愚鈍,但膽氣尚勇,何怕之有?”
“這個……”
馮永又遲疑地看了一眼張就。
只見張就神色複雜無比,馮鬼王心裡不禁有些嘀咕:
“這張就,莫不成是張恭撿來的?”
心裡這麽想著,嘴裡卻是問道:“不知張公子意下如何?”
張就悚然一驚,連忙回答道:
“大人之意,便是吾之意。”
馮永仍是有些不放心地問道:
“張公子若是真要前去西域,可有把握?”
張就想了一下,然後又與自家大人對視一眼,這才毅然道:
“回君侯,若說把握,倒也有三四分。畢竟我們張家在西域也薄有根基,且吾與西域長史還有些交情。”
“昔日班定遠三十六人尚可定西域,更何況如今西域諸國臣服中原由來已久?就不才,亦持節前往。”
馮永一拍大腿,喝彩道:
“好!果真是虎父無犬子!吾看張公之後,能定西域者,非張公子莫屬。”
他再次轉向張恭:
“張家父子實乃忠烈之輩矣!我回去後,就立刻稟報朝廷,薦張公子為西域戊己校尉,持節前往西域。”
商議完畢,馮永又讓樊啟進來給張恭看病。
同時張就在府中設宴,招待涼州刺史。
馮永在敦煌郡連呆十日,接見士吏,又對胡夷多加安撫。
在離開前,與敦煌郡新任太守陳式談了一番話,交待道:
敦煌安定,則西域商路通暢,西域商路通暢,則可補益大漢府庫。
收復涼州,表明著大漢終於重新打通了屬於自己的絲綢之路,陳式又豈會不明白這其中的重要性?
他連忙唯唯應下。
馮永見此,這才領軍重新向東回武威。
與此同時,薑維正式就任護羌校尉,治於金城,兼任金城郡太守。
原漢陽郡太守柳隱遷安定太守。
馮永原麾下將軍句扶,調任漢陽郡太守。
還有張嶷,調任天水郡太守。
原陰平太守楊駒病重去世,其太守位由其子楊千萬繼任之。
馮刺史麾下,一下子就少了三員大將。
於是馮刺史不得不悄悄地跟關將軍商量:
“細君,我覺得霍弋不錯,可以讓他領軍試試,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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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獄了,忙了兩天,然後卡文了。這一章我寫了四天,反反覆複刪了一萬多字。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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