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奪的一聲,那箭射在天字下面一點,釘在匾額上顫抖不已。
那時百姓大多迷信,見這一箭沒射中天字,便覺是不祥之兆,上天似乎並不保佑大順,一時間廣場鴉雀無聲,懷疑、惋惜、欣喜等各種眼神都看向李自成。
李自成心裡驚疑不定,難道崇禎真是真龍天子?竟是射他不中?
本來他久經戰陣,弓馬嫻熟,距離隻有幾十步,射中匾額自然不難。誰知當時烏雲剛好散去,露出金燦燦的太陽,正好照在他的眼睛上,射箭時手微微抖了一下,便射歪了一點。
明朝官員雖爭著向李自成投降,但總是看不起李自成這等草莽,此時見他出醜,心裡暗暗好笑,隻能強行憋住,生怕一個不小心笑出聲便人頭落地。
劉宗敏對這些小把戲不屑一顧,暗道大哥也太迷信了,為一點小事自尋煩惱,實在不是大丈夫所為。隻要手上有兵,莫說射偏了一點,就算是射空了,又有誰敢不服,還能奪得去大家拚死拚活打下來的江山?便上前道:“沒射中便沒射中,大哥莫要在意。”
李自成不做聲,劉宗敏才想起自己這話似為不妥,本意是解圍,反而明說了李自成的失誤。
忽然王德化跪拜道:“陛下箭法出神入化,連太陽也忍不住出來了看看。這一箭射在天字下面,就是表示陛下今日得了天下的意思。箭支穩穩釘在匾額上,說明陛下的江山必然穩穩當當,乃是大吉之兆。奴才祝陛下江山永固,萬世長存。”
其他人忙跟著跪在地上齊聲祝賀,氣氛才重又熱鬧起來,李自成方才釋懷,不再細想,隻覺這王德化說話處處維護自己的面子,哈哈一笑往前走去。
劉宗敏卻覺得這奴才油嘴滑舌,蓋過自己的風頭,心中不免有些惱怒。
魏藻德見李自成走近,跪地叩首道:“前朝首輔魏藻德率文武百官恭迎皇帝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他身為首輔,到底比張縉彥老辣,用詞很是準確。
一排明朝官員也齊齊跪地叩首,李自成看著這些這些賣主求榮之輩,心中一陣嫌惡,半晌不語,忽然道:“你既是首輔,為何不跟著崇禎一起去死?”
魏藻德面不改色,朗聲道:“小人正準備效力陛下,為大順朝一統天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不敢提前去死。”
大順諸將見魏藻德竟把不忠不義之舉說得如此冠冕堂皇,不免覺得有趣,忍不住笑出了聲。
明朝官員畢竟還是飽讀聖賢之書,自知投降有違孔夫子教導,驚見首輔毫無廉恥之心,便是一陣交頭接耳。有幾名官員便沒了效忠新君的意思,隻想就此離去,免得徒增笑耳。
張縉彥站在大順的隊伍中,看見首輔這般醜態,忍不住想起前事種種,早已心灰意冷,隻願早點遁入山林,了此殘生。
老百姓本來就不待見官員,見首輔大人如此無恥,齊齊發出噓聲。
有一人忍不住道:“你這廝明明是貪生怕死,還說得這麽好聽,就好像一個女子去了八大胡同當婊子,又給自己立座牌坊。”話雖粗鄙,卻引得人群一陣叫好。
魏藻德涵養功夫極好,身處這等窘境,不惱不羞,隻是跪在地上。
李自成揮手示意安靜,冷冷道:“你想為老子做事?你有什麽本事,哦,聽說你是狀元?”
魏藻德見李自成還知道是狀元,隻道自己的驚世之才,連李自成也聽說過,大喜道:“小人自幼飽讀詩書,對諸子百家、聖賢之道爛熟於心,
在殿試中得了狀元之名,雖不敢說有經天緯地之能,安邦定國自是不在話下,故毛遂自薦,望陛下明察。” 他狀元出身,才思敏捷,不到四十歲便做了首輔,才華自然還是有的,自以為大順必定會愛惜他的才華,封他個宰相做做。
李自成淡淡道:“你既然才高八鬥,為何崇禎卻亡了國?”
魏藻德長歎一聲,“小人身為首輔,日夜為國殫精竭慮,累得頭髮也白了,只可惜崇禎不理會小人的救國安民之策,隻是一意孤行,濫殺無辜,實乃亡國之君,才落得如此下場。”他入戲太深,說完竟流出一滴眼淚。
李自成再也忍不住,怒叱一聲,“放你的狗屁!你原本是個窮書生,中了狀元後,短短三年內就當了首輔,百官中沒一個人爬得有你快。崇禎如此厚待你,你為何要在背後這般辱罵他?你作為首輔,正事不乾,成天就惦記著撈油水,老子打到京城了,你本應盡忠職守,卻佔著茅坑不拉屎,蒙騙皇帝。也就是崇禎幼稚輕信,換了老子,早把你的頭砍下來。你這等不要臉的狗奴才,居然敢說自己能安邦定國,老子今天倒是開了眼界。來人,給我重重掌嘴!”
兩名侍衛正要上前,卻見劉宗敏跳上前去,罵道:“你這狗奴才,老子來教你怎麽做人!”左右開弓,狠狠扇了魏藻德幾個大嘴巴,才交給侍衛掌嘴。
李自成指著明朝官員喝道:“你們這幫鼠輩,崇禎下落不明,你們就迫不及待地跑到這裡丟人現眼,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後面這兩句是從李岩那裡學到的,此刻便用了出來,雖不太恰當,自己卻覺得很有學問。
魏藻德被打得口吐鮮血,眼冒金星,害怕就這麽被活活打死,幸好他腦筋轉得快,聽見“崇禎下落不明”這幾個字,忽想起一事,不顧疼痛,大聲喊道:“小人知道崇禎的下落。”
“哦?你知道?”李自成停下腳步,示意侍衛住手。
“啟稟陛下,崇禎就在宮中。”魏藻德吐掉幾口鮮血和一顆斷牙。
“此話當真?”李自成半信半疑。
魏藻德還未回答,劉宗敏怒道:“一派胡言!老子早已派呂一飛帶人去搜查皇宮,除了一堆屍體和幾十名宮女太監,裡面什麽都沒有。你再敢胡言亂語,老子現在就砍了你。”
果毅將軍呂一飛就是剛才神情倨傲那人,忙上前道:“末將奉權將軍之令,搜遍皇宮,並無發現。”
呂一飛是劉宗敏的心腹,李自成也是認得的。劉宗敏雖為人粗豪,做事卻是精細,重要的事情從來不會放過。如崇楨真在宮中,必定早已讓自己知道。隻是看這魏藻德的語氣和神情倒不像作偽。
正在沉吟間,魏藻德叫道:“回陛下,小人不敢欺君。剛才有一名侍衛闖到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家中,說是有皇命在身。那人是虎賁右衛,本應守衛皇宮,既有皇命,崇禎此刻必在宮中。”其實他也不確定崇禎的具體下落,不過此時顧不了那麽多,先忽悠過去再說,劉宗敏打人實在太疼了。
李自成冷笑道:“諒你也不敢。駱養性在哪裡?”
駱養性跪在一旁正灰頭土臉,本指望投機一把,重新在大順做官,看李自成這架勢,估計是沒得指望了。見魏藻德提到自己,暗暗叫苦,你自己倒霉拉上老子做什麽?忙出列叩首道:“小人駱養性恭迎陛下,願陛下萬歲……啊!”
話未說完,李自成便一把抓起他的頭髮,喝道:“這狗奴才說的是不是真的?”
駱養性自然也知道魏藻德在撒謊,隻是此時見李自成如此凶惡,頭髮扯得生疼,哪敢說不是,連忙將當日易海峰在廳中大鬧的事情一一詳述,怕李自成不信,又補充道:“當時國丈周奎也在場, 他可以作證,小人之言句句屬實,隻是……”原來當日易海峰碰到的三位高級官員,還有一位是當朝國舅,隻是他並不認識。
李自成見駱養性支支吾吾,大為惱怒,狠狠一把將他推倒在地,“隻是如何?還不快說!”
駱養性忍住屁股疼痛,一骨碌爬起來,“隻是他今日有事,此刻不在這裡。”他此刻自身難保,也顧不上是否牽連周奎,語速便流利了許多。
李自成果然大怒:“他居然敢不來恭迎大軍入城,分明是還惦記著崇禎這狗皇帝,不把老子放在眼裡。哼哼,老子遲早要他好看。”
明朝官員內心崩潰,這李自成分明是個神經病,來也罵,不來也罵,以後該如何相待。崇禎雖然有時候不靠譜,還喜歡甩鍋,好歹是個正常人,這投靠新君之心又淡了一些。
劉宗敏見這兩人不像是撒謊,忙道:“大哥,我即刻派人去皇宮再搜一遍。”
李自成才想起正事,擺手笑道:“不用,咱們正要去皇宮,就去玩一玩貓抓耗子的遊戲,諒他飛不出去老子的五指山。傳老子命令,城中每道門都要加派人手,防止崇禎逃走。若有人放走崇禎,一律砍頭。”
見李自成忘了自己,魏藻德跪在地上,看了駱養性一眼,摸著臉上的血痕心有余悸,暗暗慶幸躲過一劫,又有些後悔此番不該前來,碰了一鼻子的灰。還是國丈機靈,躲在家裡逍遙快活。
眼看隊伍就要進入承天門,忽聽一個尖利的聲音響起,“請權將軍退後幾步,不得與陛下同行,以免逾禮。”卻是秉筆太監王德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