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君虎極力裝出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從大順士兵刀下救人講起,到清涼山剿匪,再到蝴蝶山谷香消玉殞,至於高家村的幽會,摘星樓發生的事自然略過不提。
他像是在說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說得很快,生怕自己沉浸在細節中情難自控。
於是,那些刻骨銘心的點點滴滴化作隻言片語,如雲淡風輕一般。
吳三桂心裡越來越沉,聽到和阿泰穆狹路相逢,心裡便如灌了鉛似的喘不過氣。
他雖明知陳圓圓已死,潛意識裡仍然不願再聽到這個消息。
趙君虎又何嘗願意講,正如重溫一部悲傷的電影,誰又忍心特意去看令人心碎的結局呢?
往事總算說完了,兩人久久不語。
趙君虎忽然想起清涼山上的事情,還有草上飛,心下大駭,難道陳圓圓身死竟是因為自己殺降不吉?
他雖不信鬼神,但命運之複雜,人力之渺小,有時候由不得人不信,此時便陷入了沉思。
吳三桂偷偷瞧見皇帝一臉驚愕,猜不出他在想什麽。不過看神情,陳圓圓和皇帝似乎並無瓜葛,只是妒忌皇帝陪陳圓圓走完了生命中最後的時光。
說起來,他和陳圓圓成親還是托皇帝的福。
那時他是軍中冉冉升起的新星,前程似錦,崇禎估計為了籠絡人心,將陳圓圓賜給自己。
他縱然經過大風大浪,有過不少女人,第一次見陳圓圓,也驚為天人,像個毛頭小夥子一般手足無措。
陳圓圓雖一介女流,也許經常走南闖北,說起天下大事頭頭是道,不像普通女子見識短淺,還有些俠義之風,很合自己脾性。
但不知為何,她似乎一直心情鬱鬱,對他不冷不熱。他以為陳圓圓另有良緣,便有些心灰意冷。其實以他的權勢,得到陳圓圓的身子自然不難,但未免有些無趣。
後來派人到處打聽情敵,卻一無所獲,不免暗笑自己多心。
此後,他便將戰場殺敵的勇氣搬到了情場,迎難而上,一心一意照顧陳圓圓,對她尊重有加,從不因為她是歌女而慢待於她。
慢慢地,陳圓圓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他心花怒放,更受鼓舞,兩人感情日漸升溫。
他本來打算明媒正娶,只是自己早已娶妻,妻子雖已故去,兩人情義猶在,正有些為難,陳圓圓卻通情達理,溫言安慰,於崇禎十六年以妾的身份進了吳家。
他父親雖對陳圓圓是個歌女頗有微詞,不過陳圓圓知書達理,婚後更是持家有道,上下下下打理得清清楚楚,也轉變了態度,對陳圓圓便如親生女兒一般。
婚後兩人琴瑟和鳴,讓所有人羨慕不已,只是陳圓圓有時還是愁眉不展。
他和所有娶了美女的男人一般,總有些疑神疑鬼,可陳圓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麽看也不像紅杏出牆。他才放了心,隻道陳圓圓因為兩人一直沒有孩子有些苦惱,便不以為意。
幸福的時光總是很短暫,很快他接到聖旨駐守山海關,想著邊關條件艱苦,韃子時常侵犯邊境,便將陳圓圓留在了京城。
誰知今年一月,李自成發動東征,所向披靡,很快包圍了京城,他發現情況不對,要將陳圓圓和家人接過來已經來不及了。
他後來答應投降李自成,固然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著想,但更重要的是陳圓圓還在京城。可惜陰差陽錯,他再也回不了京城。
這些事情在他腦海裡一幕幕閃過,最後定格在兩人離別的那天。
他記得那天下著小雨,陳圓圓前日忙得不可開交,給他準備了一大堆東西。他當時還笑陳圓圓未免太操心了,他身為總兵,這些事自然有人準備好。
臨行前,陳圓圓親手給他倒了杯茶,非要他喝完,然後將行囊拿給他,送他出了吳府。
他見天色不好,到了門口便讓她回去,陳圓圓卻依依不舍,一送再送,直到快出了安定門,才停下腳步。
走了很久,他回頭還看見陳圓圓撐著雨傘,猶自站在雨中。
想不到那天竟是兩人永別的日子,他回頭的那一眼便是最後一眼,從此兩人陰陽相隔,此生再無緣相見。
就這一眼,他也只是瞥見陳圓圓一襲白衣的身影,連容貌都沒看清楚,自己當時為何走得那麽快呢?
吳三桂看見桌上的茶杯,心裡一片悔恨,拿過杯子便要喝下。
趙君虎心裡一動,一巴掌將茶杯打落,茶水灑了一地。
“陛下這是何意?”吳三桂驚呆了。
趙君虎不答,將自己的一杯茶灑在一盆鮮花上,原本含苞怒放的花瓣遽然變色。
他點點頭,“果然有問題。”
吳三桂驚怒交加,“誰敢害本帥?”
“你很快就知道了。”趙君虎呯的一聲將茶杯摔個粉碎,驚叫一聲,趴在地上。
吳三桂會意,也跟著倒地裝死。
片刻之後,便聽見兩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很快進了內室。
沉默了一會,其中一人踢了踢吳三桂,“吳大帥,吳大帥。”聽聲音正是那仆人。
吳三桂強忍疼痛,一動不動。
另一人笑道:“吳大帥已經說不了話了,崇禎也一起完蛋,正好了了攝政王一樁心事。”
趙君虎雙眼微睜,發現這人是個士兵。
“這兩人一死,山海關群龍無首,豫親王便能長驅直入,咱們藏了這麽久,總算能為主子做點事。”那仆人歎了口氣,“可惜主子看不見了。”
那士兵附和道:“想不到主子算無遺策,卻陰溝裡翻了船,死在這狗皇帝手裡,還連累三位使者送了命。”那仆人安慰道:“算了,人各有命,咱們任務完成,可以早點回去看看家人,這個鬼地方老子是呆夠了。”
那士兵有些抱怨,“也不知主子是什麽想的,早點殺了吳三桂不就早完事了嗎?害得老子連兒子出生都沒看上一眼。”
那仆人喝道:“你懂什麽,吳三桂打仗平平無奇,還有些利用價值,主子一再吩咐要留著他的命,暗中探聽消息即可,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能殺了他,免得他一死,狗皇帝再派個人來,反而對咱們不利。”
吳三桂氣得快要吐血,還有比對手評價自己無能更丟人的事情嗎?
那士兵道:“還是主子高明,不過豫親王一來,吳三桂也沒啥用了。”
那仆人冷笑道:“本來想留他一條狗命,奈何他非要與我大清為敵,隻好成全他了。”鐺的一聲,拔出了腰刀。
那士兵道:“你未免太小心了,他們喝了毒酒哪還有活路。”
那仆人怒道:“老子藏這麽久沒被發現,靠的就是小心,你他媽學著點。
那士兵見他發怒,陪笑道:“那是。”
那仆人舉起刀,正要向皇帝砍去,忽然發現屍體竟然動了,他來不及喊叫,隻覺雙腿一涼,倒了下去。
他驚奇的發現自己的雙腿竟然就在一旁,這時才覺得一陣劇痛,發出陣陣慘叫。
與此同時,吳三桂一躍而起,一拳打在士兵的小腹上,那士兵毫無防備,痛得彎下了腰,跟著便被踹倒在地。
那仆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兩人竟然毫發無傷,咬牙忍住疼痛:“你們沒有死?”
趙君虎笑道:“看來你還不夠小心。”
“這不可能,老子跟著吳三桂從京城到山海關,你怎麽瞧破的?”
吳三桂更是想不到,這韃子的內應竟藏得如此之深,更想不到自己這麽久都看不出來,皇帝才到山海關就認出了奸細,“是啊,陛下是如何得知的?”
“死到臨頭, 還敢出言不遜!”趙君虎劍尖刺進那仆人的嘴巴,攪動了兩下,那人頓時滿嘴鮮血,說不出話,捂著嘴巴拚命用頭撞地。
吳三桂呆住了,不知皇帝幾時變得如此凶殘。
趙君虎拭去劍身上的血跡,方才道:“這人自以為聰明,可惜演過頭了。當時朕和圖薩惡戰一場,身上沾滿鮮血,普通人見了都有些害怕,可這人進來倒茶時神色如常,一個仆人怎麽可能如此鎮定自若?”
“朕當時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剛才說到清涼山時,朕忽然想起那草上飛說的話,聽他的語氣,殺你似乎易如反掌,顯然這內應必定是你身邊的人。朕又想起昨天來山海關,發現這總兵府沒幾個人,倒是經常看見這人晃來晃去,便對他有些懷疑。”
“不過朕也不敢確定,看見你喝茶,心裡隱隱約約預感到不妙,便打翻茶杯,結果真的有問題。”
“多謝陛下救命之恩。這兩人怎麽處理?”吳三桂一陣後怕,要不是皇帝眼疾手快,自己此時便是個死人,此時已唯皇帝馬首是瞻。
“都殺了。”趙君虎不假思索。
吳三桂當然會殺了這兩人,只是想不到皇帝這般乾脆利落,撿了把刀。
那仆人一臉驚懼,可惜說不了話。
那士兵自知難逃一死,索性破口大罵,“你們這群漢狗,等豫親王一來,教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趙君虎道:“那又如何,你能見到自己兒子嗎?”
那士兵聽到兒子兩個字,瞬間說不了話,忽然痛哭失聲。
只聽慘叫兩聲,內室便沒了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