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山崖站立的學院高層可以不受琴音影響,望著場間情形或附耳低語,或專心致志,記下某些天賦出色者對應的序號。
從這裡望去,可以看見每一個圍屏裡的景象。
已經有部分新生頭頂結出雪片一樣的星屑,緩慢旋轉著,運動著。
更有天資卓絕者凝出三花,照的圍屏內外一片雪白這是擁有神選者資質的人特有的神力投影。
“四、五、六、七……今年招收的新生整體素質不錯,擁有神選者才能的人已經有九位之多,超過了上屆學員。”
宮長青聽完大教習的匯報,滿意地點點頭,“雖說高潮已過,按照往年經驗,應該還會出現一兩名具備神選者資質的新生。”
胡向東說道,“還有那些擁有成為高等守護者資質的好苗子,也要重點關注。”
旁邊的人聽著連連點頭。
宮長青的目光在人群遊來遊去,最終落在典禮區角落一個圍屏裡。
與旁邊的格子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個格子很黯淡,隻有微弱的燭光照亮四周,照著那張古井無波的臉。
“哼。”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不只因為方尋很礙眼,更是他人生裡一個汙點,一份恥辱。
他是一個有原則的人,是一個把規矩與秩序看的比生命還重的人。
那個少年在神選者辛娜與妮可公主幫助下打破他認同多年的規則,這種行為無異於對他宣戰。
在他看來,方尋的存在羞辱了整個學院。
大教習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圍屏裡的少年,面色微凜。
在對待方尋的問題上,他比宮長青溫和一些,畢竟學院招錄的學員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守護者或者神選者,總有幾個庸碌無為的角色,隻當少年被提前宣判失敗便是。
夜深了,風變得更加濕冷,寒氣順著袖子往身體鑽。
新生們有圍屏保護,情況要好很多,宮長青等人隻能用身體硬抗。
他們就這樣站著,站了有幾個時辰。
女性聖靈撫琴的手一直沒有停下,星輝落在她的指尖,像突然破滅的泡沫,綻放出一瞬的光彩。
很多一瞬的光彩變成持續不斷的浪湧向外擴散,在她的身邊化作光環,遠遠望去恰似神祗。
漸漸地,圍屏裡一些新生頭頂光芒斂去,起身吹滅桌上的燭火,沿著來時路返回住所,一如之前被琴音催眠的人。
十二個,這是胡向東統計出的具備神選者資質的新生數量,比去年多出一半。
宮長青臉上有了笑容,看向方尋的目光也變得不那麽陰冷。
“已經差不多了,這裡交給我們吧,您明天還要到太宰府匯報開光儀式的結果,早點回去休息吧。”有人勸他離開。
下面的新生已離開大半,只剩下資質一般的學員還在堅持。
“好,我先回去了。”
說完這句話,宮長青對著前方撫琴的女性聖靈作揖,轉身離去。
他走後不久,又有幾人被胡向東勸說離開。
到東方露出魚肚白,血月沉入不可見的地方,山崖上只剩胡向東,場間只剩方尋。
拋開“老師不喜歡笨學生”的設定,他還是很欣賞那個叫做方尋的學員的,對比其他十五六歲年紀的少年,眼前這個人不浮躁,不乖張,不幼稚,是少有的務實努力型學員,如果他不是身負天神軒轅血脈,或許會比很多同齡人走的更遠。
他歎了口氣,
擦掉眉上結的寒霜,看看東方將明的天空。 地上的星輝已經所剩無幾,圍屏裡的燭火即將熄滅。
聖靈還在彈奏,那位少年依然堅持。
由湖面吹過來的濕氣在廣場鋪展,哪怕有圍屏阻擋,少年的衣衫依舊為寒風浸透,眉毛與頭髮上結了一層水珠。
整整一夜,他就這樣坐在那裡整整一夜……
胡向東不願再看下去,他不想面對少年落寞的背影,那會讓他想起掩埋在心底多年的悲痛回憶。
就在這時,耳畔飄過一道聲音。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聖靈與少年很像,一樣的倔強,不,是一樣的堅持。
她說這是她與第一代太宰大人的約定,她說直到太陽躍出地平線那一刻,她不會放棄任何一個人。
他不知道隱者大人與第一代太宰有怎樣的故事,他隻是向著聖靈作揖,然後轉身,沿著後方的路向教習們居住的地方走去。
露珠在他腳底破碎,留下一團水漬。
崖上只剩聖靈,崖下隻余方尋。
過了一回兒,琴聲停了,聖靈柔和的面龐迎著天邊越來越清晰的晨光,看向廣場上最後一名學員。
這裡的“看”,並不意味睜開眼睛,從儀式開始到世界將明,無論是前面相對柔和的臉,還是後面冷漠的臉,她的眼睛一直閉著。
天空最後一顆星辰逐漸斂沒,它的淡去,意味著夜晚的結束,白晝的來臨。
突然間,她的眼睛毫無征兆地睜開,沒有瞳孔,隻有一團攝人的白。
那片白,不是雪的白,不是光的白,是死亡的白,是靜寂的白。
在這片白望著的地方,那裡有一位少年,如同挺過寒夜的雕塑。
……
方尋不知道自己冥想了多久,隻記得這個過程極漫長,很枯燥。
他看著星沉月落,看著東方微白,看著最後一顆星辰隱去,他知道天要亮了,自己的努力與堅持並沒有換來奇跡降臨。
在白天,代表天神的星辰會被至高神的光輝壓製,強如聖靈,也無法維持音律結界,給新生一個純粹的冥想環境。
他很清楚,自己所在的世界即將崩塌,他會回到琴石廣場,迎著晨風與朝陽,吞下失敗的苦果。
他等著……等著……
遠方劃過一道光,天穹被斬破。
劍從東方來,直入蒼茫。
砂礫飄向天空,強勁的風撲面而至,吹動院服,抽打著他的臉,撕扯著他的發。
他從地上爬起來,逆著狂風吹來的方向前行。
與以往不同,夢靨裡的劍沒有斬向他的頭臉。它插在前方地面,像一座雄峰。
這一次終於可以好好觀察它的樣子。
風沙過處,衣服緊緊貼在身上,束在腦後的發也被吹開,他半眯著眼睛,一步一步前行。
那把聳入天際的劍,印在他眼中的光一點一點清晰起來。
劍刃是白色的,像雪一樣。
劍脊是平滑的,兩側是向下收窄的暗金槽,古老的紋刻零散地分布著,不時有暗紅色的光流過。
劍格與劍身的接續部位嵌著兩顆綠色寶石,散發出瑩瑩光華。
劍格很長,多個時針構造體向外延伸,看起來好似張開的羽翼。
後面是相對細長的劍柄,由扇形釘刺組成的劍首。
劍的外形印入腦海的一瞬間,他的識海劇震,一股無形之力觸動最為脆弱的神經,難以忍受的疼痛席卷全身。
他再也走不下去,半跪在地上,滿臉痛苦表情。
即使如此,他依然倔強地抬著頭,倔強地望著那柄劍。
十五個年頭,它已經折磨他十五個年頭。早先的憤怒、怨氣、仇恨,已經褪去它們該有的色彩,變成不服輸,不退縮,不畏懼。
天忽然暗下來,在這個本該黎明降臨的時刻,夜幕再次籠罩大地。
這一次沒有星辰,沒有血月,是真正的夜。
隻有劍上流淌的光不曾褪色。
然後,在更遙遠的地方亮起一道火星,開始很微弱,比燭火還要不堪。
下一個呼吸,這道火星突地爆燃,像平地而起的旋風,在黑暗中蔓延。
火光揮去周圍的黑暗,映出一道山影。
咚,咚,咚……
整個大地都在顫抖,遠方傳來岩層斷裂的響聲。
方尋感覺心髒都要跳出來,飽受疼痛折磨的臉色愈蒼白。
隨著火焰越來越近,身下的震動越來越強,他終於看清阻絕視線的存在。
那不是山的影子,那是人的影子。
火焰在黑色鎧甲表面蜿蜒流淌,炙熱的岩漿一滴一滴墜落,留下毀滅的光斑。
一隻手握在劍柄處,火光由指間瀉出。
風驟起,雷乍響,方尋被突然擴散的氣流吹了好幾個跟頭方才止住身形。
當他極力定住身體,抬頭望向前方,巨劍已經為巨人所得。
暗紅色的光遍布劍脊,那些上古文字好像活過來。
方尋來不及去觀察更加細致的變化,因為那個巨人舉起了長劍,然後斬下。
劍光揮去籠罩天地的黑暗,雷鳴將一切聲音吞噬。
他下意識舉起手臂抵擋,身體被淹沒在無量光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