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棟梁沒有急著回答,喝了口茶水之後露出不知是苦澀還是什麽的表情,說:“晉卿,你可知道,你說的那個版權法是如何通過的?”
“尋的王相?”王詵眉頭微微一抬,問道。
“那時還是王參政。”高棟梁放下了茶盞,說,“晉卿你也知道,我還沒有官身,官家又不甚喜歡我這個表弟,上諫的路子只有走朝中大臣。最初我尋的是司馬中丞,你猜,龍圖直學士如何回應?”
關於高棟梁會碰壁,王詵一點也不意外,說:“我猜是把你臭罵了一頓,文人的事怎麽能沾染銅臭?若此法通過,此後文集出版不都得抽此重稅,書籍價格憑空就得貴上一截。司馬君實此人最看不得斂財之法,天天把民生疾苦掛在口上,這版權法都欺負到文人頭上了,他怎麽可能容許如此惡法出世。”
北宋年間,雖然出版業已經相當發達了,但是基本只在文人或宗教圈子發展,文人是消費主體,不似南宋或者明清那般,通俗文學大行於市,大眾百姓才是消費主體。所以明顯是利大於弊的版權法才會被目光短淺的司馬光看作是惡法。
高棟梁深有感觸地點點頭,說:“還是晉卿看的透徹,接觸過後我才發現,司馬君實此人說是剛正,實則迂腐,不僅痛斥我版權法的提議,居然還指責我大量發印漫畫,說是此種畫作毫無底蘊內涵,內容也皆是胡編亂造,不符史實,是為低俗玩嬉之物,於民間大量發售此畫,使百姓玩物喪志,要向官家上柬,查封了同仁館,還好官家喜愛,沒有同意。”
王詵聽完之後不由得冷笑,說:“真是個老匹夫,也不知他家養了多少玩嬉之物,文人飲酒作樂仿魏晉遺風是高雅,百姓看個漫畫倒是低俗玩物喪志了,當真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哈哈,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這比喻恰當!晉卿,這典故出自哪裡?我怎麽沒聽說過?給我細講講!”高棟梁哈哈笑著,原本有些憤懣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許多。
王詵撓撓頭,說:“額,就是有個叫田登的州府官,上元節要辦燈會,因為要避諱自己名字,發的通文寫道本州依例放火三日,所以就有了這個說法。別管了,後來怎麽樣了?”
“放火三日?哈哈哈,笑死我了,這故事莫不是晉卿你編出來的吧。”高棟梁笑的肚子都痛了,他的笑點可不算低,居然還是笑成這樣子。
王詵無語側目的同時又有了新的點子,以後可以畫點類似的四格小漫畫,漫畫嘛,主要還是取悅大眾讀者為主,《楊門虎將》這種精彩是精彩,但是太沉重了,縱使能引起一時轟動,但長久不得,類似的作品太多,讀者也會審美疲勞的。
高棟梁笑了許久才緩了過來,喘著氣紅著臉說:“後來我又去拜訪了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得到的效果都差不多。而這時,第一話《楊門虎將》已經銷售一空,市場上果然普通晉卿你預料的那樣,出現了大量的盜版,第二話才出版兩日便因為盜版的出現而滯銷。”
“與此同時,那些舊黨大臣還向官家施壓,要查封同仁館,抵製漫畫這種低俗讀物,府裡長輩一個個都跳出來指責我,連太后都傳話了,要我莫再做這生意。我還好,能夠堅持,可是我大舅就扛不住壓力了,要禮雲書坊退出,那段時間實在是艱難。”高棟梁說著,便是歎息一聲,眼眶都有些紅了。
王詵沉默不語,這些高棟梁都沒跟他提過,每次來探監都是說生意多麽紅火,
要自己好好畫,不要分心。誰曾想,同仁館創立之初居然是那麽艱難,差點就夭折了。 高棟梁繼續說:“這時候,站出來替我說話的正是王參政,他不僅在朝堂之上逐條辯駁舊黨漫畫低俗喪志的言論,還親自來同仁館與我商討版權法事務。當月,版權法就通過了,收稅保權,官家遣開封府立案,一口氣就打掉了數十家盜印書坊,同仁館漫畫生意這才慢慢走上正軌。”
新舊黨爭已拉開序幕,兩黨矛盾早已從新法延伸到了方方面面,研究過漫畫和高棟梁提出的版權法後,王安石驚喜地發現,這可不就是自己想破了腦袋的財政開源嘛,立馬就出面維護。
新黨與同仁館在利害關系上一拍即合,合作之初便有可觀成果,同仁館度過了危機,而新黨則在青苗法失利之後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
聽到這裡,王詵完全理解了為什麽高棟梁會叛變舊黨陣營,和新黨走的這麽近。
“可笑的是,在後來看到同仁館的紅火之時,家裡那些長輩,還有些舊黨官員,居然還想要來分一杯羹!這是得有多厚的臉皮才做得出這種事情,舊黨盡皆是如此鼠輩,實在是令人不齒,難怪大宋多年積貧積弊,皆是由於舊黨把持朝綱所致!我已經和家中決裂,晉卿,聽我一言,你遲早會出仕,莫要再助舊黨,新法才是大宋希望所在!”
高棟梁說的激動, 看著王詵的眼神異常認真,讓王詵不由得想到後世那些狂熱的傳銷人員。
王詵乾咳兩聲,說:“我可是一向無黨無派,什麽時候幫過舊黨,高兄你可不要胡說。”
高棟梁卻是眯起了眼睛,說:“晉卿,半年前你在牢房裡回答我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你沒說實話。”
王詵頓時冷汗連連,有些後悔當日沒有向蓬頭少年求教如何說謊。
沉默了許久之後,王詵才認真地對上了高棟梁的眼睛,說:“你放心,至少我不是舊黨。”
這個圓滑曖昧的回應並不高明,王詵不想陷入黨爭這個泥潭之中,只是在這個動蕩的變革年代,自己真的能夠置身事外嗎?
“少爺,吃飯了。”
直到環兒連聲呼喚,王詵才從對未來的迷惘憂慮之中回過神來。
高棟梁不知什麽時已經離開了,卻給王詵留下了一個難題,雖然他只是說讓自己不要幫助舊黨,但其實已經在逼自己站隊了。
在誰也沒意識的情況下,歷史已經因為自己發生了變動,蝴蝶效應的影響下,從現在開始的每一刻都是未知,包括新黨的命運和大宋的前程,作為一切的推手,王詵感覺到了巨大的壓力。
他才發現,自己已經是置身這一段歷史之中,無論如何都無法袖手旁觀了,甚至必要時要為之傾盡全力。
這對於隻想認真畫漫畫的王詵來說可真是災難。
他煩躁地閉上了眼睛,接受這不可避免的命運。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為了明天更好的大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