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采臣是秀才,而且還是前途無量的小探花秀才,對寧采臣自然也就不會擺什麽官架子。不過對這李公甫的見禮,他們也就生受了。 見完禮後,因為有二位上官在,李公甫再不敢放肆,垂手立於一邊。
想是見氣氛有些尷尬,學官笑著開口道:“你這小捕快倒是有眼力勁,知道仙芝的詩詞今非昔比,竟拖來他與你助勢,免費上船,這可是我與大人都沒有的待遇。”
這是調笑,李公甫知道,但他卻不敢放肆,恭敬道:“回太尊,學官大人話。探花是小的叔舅,聽聞花船間揚言請得叔舅,便有免費水酒吃,正好這幾日叔舅宿於小的家中,小的便拖叔舅來,來討一杯水酒吃。”
錢縣令聽了笑道:“別說一杯水酒,就是酒席全免,吳媽也是舍得的。只是不知你竟與仙芝關系如此之近,來來,既是親人,當同座飲酒。”
錢縣令一早就知道李公甫與寧采臣的關系,只是一直沒有正式介紹過,這次才正式介紹。他是故意這麽說,這是文人潛規則。否則極容易為人盯上。至少李公甫成了捕快,便有隙可尋。
老媽子笑道:“是是,這是自然,有大才子到,自然不談這些俗物。免了,全免了。”
寧采臣是愈發不明白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就像是個悶葫蘆,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除了滿腦門子的問號,還是問號。
學官笑道:“看來我們的大才子完全弄不清怎麽回事?”
“還請大人指點。”
“仙芝恐怕還不知道一首《采桑子》,唱愁了多少湘女情愁。”
這解釋,寧采臣似乎懂了,卻不甚了了。
老媽子低頭抹淚道:“老媽子不識得幾個字,更不懂詩詞,但相公一句‘醒也無聊,醉也無聊’,真真是說到了老身心裡去了。想老身一生,陪酒賣笑,可不就是這‘醒也無聊,醉也無聊’。”
寧采臣頭上刷的冷汗在流,這下他的酒意是全都醒了。
當時是喝醉了,是想到哪是哪,隨手便剽竊了這首後世的《采桑子》。這首詞是後世的納蘭性德的作品,而這納蘭性德正是這花樓的常裸。
現在想想,這詞與其說是貼近他當時的心境,不如說寫得就是這花樓女子。
好在這是後世之人所做,否則這抄襲可就成了證據。在這個等級分明的文人社會,寧采臣再一次珍惜自己的身份。從自己嘴中吟出的詩詞可都是傳世經典之做,否則也不會傳於後世。可萬一說漏了嘴,把前人所做說成自己的,這可是會傷名望的事。
寧采臣暗暗告誡自己,絕不能再喝醉了。
“媽媽,聽說寧相公來了。”一女子從內廂似緩實急,碎步而來。人方進來,便有如幽蘭出谷,整間畫舫立時氣質高雅起來。
“女兒,你正生病,如何出得來?”吳媽見她出來,立卻面獻焦急之色。
女子沒有搭腔,四處看看,看到寧采臣,心說一句:果然是文采不凡,翩翩美公子。“這位想必便是寧相公了,奴深愛相公詩詞,現已譜上曲子,請相公斧正。”
“姑娘客氣了。”
她取出瑟琶,坐於正中,纖指輕輕調音,妙唇微啟。有若珠玉落盤一般,字字清脆。
采桑子,誰翻樂府淒涼曲?
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喬園。
曲調哀傷,唱到後來更是忍不住落淚。
文人士子到花船本為尋歡作樂,唱出如此悲聲,已是攏人興致。但是這女子唱了,哭了,二位大人卻無有氣惱者,竟然還感同身受一般歎了口氣。
這花船破舊,可以說是二位大人不想惹人注意,但是這尋歡作樂,歌女卻唱如此悲曲,而二位大人竟無有絲毫不快,更還面露同情?
這就不那麽正常了。
又是細節,偏偏為寧采臣所抓住。只是隻這點線索,即使是他也一時想不通。
或許二位大人心生同情?
打上了個大大的問號。
一曲及完,女子盈盈下拜:“寧相公覺得奴譜得可對?可要有什麽改進?”
寧采臣放下不解,說道:“姑娘曲腔都很好,只是這歌聲太悲,恐不利於商家。”
寧采臣說得明白,他們自然一聽就懂。錢縣令更是立時建議道:“不愧是探花之才,這說得太對了。想必探花郎一定不忍心這如花嬌豔的女子風餐露宿。當再做一首好的,以助興。”
這縣令幫著要詞,已不是什麽簡單的同情了,而是人情了。
一首詞便造成這麽大的轟動, 寧采臣哪兒還敢再“抄”,至少也要等這風潮過去,太過弄潮,萬一出了紕漏,為這潮浪淹死,可就得不償失了。
只是高度相似的世界,又不是完全一樣,誰又知道哪些詩詞是前人做過的。他只是連連擺手,說什麽也不同意。
縣令對老媽子施眼色,也上來勸道:“只要公子願賦新詞,老媽子不僅奉上二十兩程銀,今後相公來我船上,一應花銷老婆子全都包了。”
“奴也求相公贈奴一詞。”
這麽多人求。如果寧采臣真有做詩詞的天賦,早就應下了,可惜他沒有,隻得推脫。
李公甫卻眼珠子一轉,不知想到了什麽,大聲說:“叔舅做詩當有好酒,就像那太白先生,有好酒才有好詩詞。”
旁人聽了,不僅不覺得無禮,反而是大有道理。
“先人鬥酒詩百篇,今日仙芝飲酒做詩,必成一段佳話,還不速速去取好酒來。”酒、詩本是文人雅事,學官大人自然只是叫好,沒有否決的可能。
吳媽聽了就要去取酒,那女子卻攔下道:“麼媽,公子既需好酒,當奴去取來奴的酒,以助今日之興。”
吳媽聽了臉色一變。“姑娘,那是慶你出閣的酒。這合適嗎?”
她卻說:“當日釀了四缸,今日取來一缸,以賀今日之喜,倒也當得。”說著蓮步輕移,便向外走去。
吳媽見她這樣說,也就沒有再攔,只是歎了口氣。這口氣中有心酸,有無奈。
聽得寧采臣的心酸溜溜的,似乎做了什麽天大的惡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