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洪都城外走七八裡路是一片人蹤罕至墳崗,重陽祭祖時節未到,隻有撒了一地的黃紙,和添了幾座冷冷清清的新墳。跪在墳前撒黃紙的青年乾嚎了幾嗓子,眼角卻沒有擠出半滴眼淚,隻好悻悻的用衣襟遮住自己的臉,免得被旁邊哭的死去活來的仆人看到尷尬的一幕。
情同手足的兄長病死自己卻哭不出來,怎麽看都說不過去,在動作神態上盡力的向周圍人傳達亡兄之痛。
盤旋在附近枝頭上的烏鴉發出淒厲的嘶鳴,應和著墳崗外的淒涼場景,襯托著乾嚎的年輕人,顯得有些可笑。
他面前的青石墓碑上,鑿刻著醒目的幾個字,兄長王勃之墓。
才華恆耀盛唐的八鬥之才,永遠的睡在這片土地之下。
而跪在墳前的王勸還在拚命的擠著眼淚,因為到現在都還沒有回過神,接受兄長的死訊。
初唐詩傑的王子安,就這麽死了?
千古絕唱還未完篇,人卻溘然離世。殘酷現實擺在眼前,鐵板釘釘,王勸一邊拿袖子遮著半張臉,聽著仆人的嚎哭,一邊在心裡打小算盤。
對於名義上的兄長,心裡沒有半點的情分,除了一丁點惋惜之外,也談不上傷悲。
何況作為穿越者的自己隻是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浩蕩無垠的青史長卷中,僅在《王勃傳》中一筆帶過。
“唯有小弟王勸,亦有文才。”
與其他兄長文質彬彬士子模樣不同的是,雖說王勸也是書香門第,然而卻長得人高馬大,一副武人的體魄,在一眾兄長之前顯得格外矚目,甚至連向來喜歡誇耀自己兒子的王福疇見到小兒子時,都是憋了滿肚子話,一臉欲言又止,總感覺自己生錯了兒子。
論起文采,更是與自己三位兄長雲泥之別。
與王家三株樹的三位兄長相比,王勸的一生都籠罩在兄長輝煌光環的陰影之下,一個是涇州刺史,一個是天官侍郎,身無功名的王助則顯得恨鐵不成鋼。
幸好恨鐵不成鋼的緣故,身為天官侍郎的三兄王櫨肓跛祭褡叩奶鈧找蛭跛祭衲狽炊Aば滯遙踔跫椅逯曄鞅晃湓蛺煺渡貝
或許是天妒英才,王家的結局,僅剩下了最沒出息的自己。
然而老天爺似乎又給王勸開了一個玩笑,二郎王勃還沒到北海便突然病逝,隻能暫時葬在洪都的境內,王勸茫然的跪在墳前,何去何從也變成一個未知數。
跪的腿腳發麻,王勸想站起身活動一下筋骨,險些一個踉蹌,頭往青石墓碑上撞了上去。
“主人?”
跪在一旁的仆人蔣蒙被王勸的舉動嚇了一跳,以為他想不開尋死,連忙掙扎著爬起來,將王勸攙扶起來,慌張的安慰說道,“主人切莫太過傷心,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您若是想不開,子安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的。”
“……”
王勸心謗腹非,他隻不過是跪久了腳麻,缺根筋才會尋短見。
何況自己還未好好的看一眼,這大唐盛世。
見王勸沒有說話,蔣蒙這才松了一口氣。他小心翼翼的扶起了主人,與恃才傲物的王勃不同,王勸生性木訥,王家仆人對他到沒有太大的敬畏,反而多了一份親和。
蔣蒙已經不想再長途跋涉去交趾受罪了。王勸耳根子軟,想軟磨硬泡說服對方回長安。趕忙討好的問道,“主人,我們現在要不回長安吧?再往南前行,怕您吃不消。現在二郎已經如此,家主經不起喪子之痛了。
” 此話一出,王勸心中一愣。
對方道出了一個一直糾結在他心中的困惑。
何去何從,是一個問題。
歷史上的王勸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甚至連參與到劉思禮謀逆案的資格都沒有,然而身為王家的一份子,他卻不能坐視不管十年之後王家的滅頂之災,坐看自己兄長人頭落地。
失火的城門,終將會殃及池魚。
“這算是天意嗎?既來之,則安之吧。子安兄長,但願九泉之下多多庇護王家的未來。”
王勸喃喃自語的說道,他抓起一把黃紙,隨手一揚,給自己的兄長最後餞行。
他想安安靜靜的做一個官二代,有事兄長家父去扛,自己隻負責吃喝玩樂。然而王家的政治嗅覺和靈敏度卻令人堪憂。
樹欲靜而風不止。
既然不能指望長兄和三兄,他就要肩負起家族興亡的重任。
“主人,回長安吧?”
蔣蒙還繼續在耳邊聒噪,王勸終於不耐煩了,積攢了幾天的火氣瞬間爆發出來。
“閉嘴!”
一聲凌厲的怒斥,讓在枝頭上聒噪的烏鴉瞬間驚起,撲打著翅膀飛向遠處。
王勸抬起頭瞪了他一眼,凌厲的眼神將仆人嚇得後退一步。
那種強勢的眼神,他連家主的眼中都未曾見過。記憶中隻記得那個被打也憨笑不還手的少年,此時卻是一副氣派不凡的模樣。
“何去何從某自有分寸,要你多嘴?”
這是王勸第一次衝著下人發火,嚇得蔣蒙趕緊跪下認錯。
“小的不會說話,還請六郎息怒,饒了小人。”
王勸從他身邊走過去,沒有話說。
蔣蒙戰戰兢兢的爬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泥土,望著沉默的背影,猶豫片刻後才跟隨上去。
此時眼神之中的迷茫逐漸散去,王勸轉身朝著洪都城的方向走去。自從次兄死後,無時無刻不在思考著歸屬的問題,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呵。
王勸抬起頭,剛好仰望到南歸的群雁,情緒低落。
自古逢秋悲寂寥啊……
原本他隻想在兄長和父親的庇護下,做一個長安的紈絝,然而歷史卻推著自己往前走。如今的長安也逐漸不太平,去年太子李弘病逝,李治風眩病加深,也即將時日無多,似乎一切都在為武則天的攝政奪權做準備。
宦海沉浮,王家此時雖然看似權貴顯赫,在朝廷中隻要走錯一步,便是人頭落地,家中落道。
家事國事天下事,層層疊疊壓在身上,自己如何置身事外,安穩一生?
一路上王勸都保持著沉默,跟隨在他身後的蔣蒙也不敢亂說話。直到抵達洪都城門時,他才小心翼翼的提醒說道,“主人,洪都到了。”
邊沉思邊前進的王勸愣了一下, 下意識的抬起了頭。
看慣了園林,畫舫,亭台,樓閣,院落,街道之後,他抬頭望了一眼灰褐色磚牆城樓上“洪都”兩個蒼勁有力的大字,周圍是川流不息的販夫走卒,從王勃死後,他第一次有了不同的感受。
來到大唐已經一個多月,彌漫在心頭的迷霧開始撥撩開來。
“蔣蒙,兄長的死訊,暫時別告訴家主。流放交趾,他老人家已經經不起折騰了。”
王勸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暫時在洪都先落腳一陣子,我會修書一封回傳長安,傳達子安兄的死訊,再另作安排。”
“遵命,主人。”
雖然不知對方心中所想,但望著目光堅定的王勸,蔣蒙感受到一種奇怪的變化。
王勸依舊說話不多,然而蔣蒙卻隱約感覺到,對方的沉默似乎不再木訥,而是多了一份沉穩與鎮定。
那雙星辰般的光芒背後,蘊含著更為深遠的意味。
浩渺的青史凝結而成的厚重底蘊,在向他招手,命運推著自己走進這段承載著華夏驕傲,煙波浩渺的歷史。
出於十年之後悲慘的結局,他逐漸認同了王家血脈的身份,想方設法開始自救。以一個後來者的視角,站在華夏歷史盛世長河的開端,俯瞰著這座燈火璀璨,飛簷流瓦的盛唐。
磚瓦城牆,販夫走卒,一筆一劃,皆是歷史。
撣去袖口沾染的一片灰塵,王勸斬斷了之前的念想,終於接納新的身份。
他深吸了一口氣,神情變得平靜,自言自語的說道,“大唐,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