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客的東家是日本人,官話上講倒是有個抬頭――中日友好促進協會,實則為日特高課駐南京之機關。警察廳隻能算是陪客,有分量的客人除了日本警備司令部所屬憲兵聯隊,再就是汪偽特工總部南京區,因門牌號碼為:頤和路21號,故對外簡稱21號,這一點似乎與上海的76號遙相呼應,邏輯上頗為通順,一豺一狼,屬兄弟單位。
胖廳長頗有先見之明,他早料到自己並非主角,或也是看見俱樂部門口有日本憲兵站崗,下了車的何舉堂很是穩重,緩步走到門口台階處,他停住腳步,從口袋裡取出香煙叼在嘴上,隨行司機的打火機立刻奉上火焰。
手下的處長、主任等都明白,胖廳長要的是氣勢,於是穿警服的兩位處長快步走到何舉堂前面,顯然這是鳴鑼開道的意思,其余人等則簇擁著胖廳長一並走上台階。
果然日本憲兵不講禮儀,刺刀打招呼,同時呵住眾人。胖廳長依舊穩重,吸著煙、吐著霧,眼皮都沒抬一下。開道的兩位處長掏出警官證,遞給日本憲兵,方琳則上前用漢語說道:“我警察廳受伊藤將軍邀請,特來會面,”同時向憲兵示意胖廳長的身份,“這是警察廳何舉堂廳長,如果你方以刺刀待客,我警察廳將會放棄此次會面!”
憲兵點著頭,同時將翻看過的證件交還給兩位處長,隨後退至門旁,表示放行。日本憲兵應該是聽懂了方琳的漢語,但胖廳長還是那麽的穩重,似乎沒有進門的意思。方琳明白,於是將剛才的話用日語重複了一遍,何舉堂則用目光鎖住憲兵,看得出憲兵有些疑惑,最後還是選擇了向何舉堂敬禮,而何舉堂則像是個得勝的大肚將軍一樣闊步向前。
一入大門,猶如新天地。再沒有刺刀和憲兵,相識的老友笑臉相迎,陌生面孔的仿佛也是潛在的生意夥伴,好一個“東亞俱樂部”。
胖廳長與相迎者寒暄笑談,遠端一人更像主人,一邊走來,一邊抬手喊道:“哎,何廳長!”
此人西服領帶小分頭,一臉的春風得意。胖廳長抬眼望去,這人正是21號的特務頭子:蘇得誠。
盡管心裡不情願,但胖廳長還是表達出應有的熱情,恭維之詞並不吝嗇,蘇得誠倒也受用。
招待會的氣氛很是輕松,何舉堂、蘇得誠等作為各部門的當家人,自然是在主桌之列,其余人等則無人引導,憑喜好,大家各自拚湊一桌。
不一會兒,請客的東家出現了,他身材勻稱,戴著一副金邊眼鏡,顯得很斯文,這位被稱為伊藤將軍的人,在場的絕大多數人都未曾見過他穿軍服的樣子,今晚也不例外。
走進大廳,伊藤宏介與眾人禮貌示意,來到主桌又與主桌賓客一一握手已示歡迎。簡單交談後,他走上大廳的舞台,面對話筒,伊藤發表歡迎辭,隨後切入主題:這次的“清場行動”如何大獲成功,為日後良好和平秩序奠定如何基礎雲雲。
既獲成功,必有褒獎。在座均獲讚揚,不過,褒獎之輕重亦可分辨,除日本人外,21號的人自然是“重”的,“輕”的自不必多問、多想了。
警察廳的這一桌都在小聲閑聊,有說伊藤的漢語真是不錯,事實上也的確如此,除個別發音略有偏差,基本聽不出這是個日本人。齊聯杵一直留意著會場,他有些不解,那個“有功之臣”死哪去了?為什麽沒有出現?按邏輯來說,此人應在蘇得誠門下,今晚21號的人來的不少,沒有漏看,此人的確沒有來。
招待宴結束後,蘇得誠意猶未盡,率21號眾爪牙去了樓上歌舞廳繼續狂歡消遣。胖廳長則沒有這個興致,警察廳其余人等均追隨胖廳長而去,各回各家了。
趙智光要送方琳回家,方琳回道:“算了吧,你回家晚了,小心你老婆家法伺候。”又扯了幾句,趙智光算是為自己正名,之後便駕車回家了。
方琳上了齊聯杵的轎車,回家的路上,方琳說她也留意到胡三今晚沒有出現。齊聯杵若有所思地問:“21號的人看不上他?蘇得誠到底怎麽想的?”
多年的搭檔,方琳能夠感覺到齊聯杵的想法,於是說道:“他胡三上天入地都隨他去,我們暫時最好不要多事。”
齊聯杵開著車,似乎很專注,見他沒有回應,方琳補充道:“上頭的意思,你應該清楚?”
齊聯杵的目光依舊在前方的路面上,他點點頭,說道:“我明白。”
就在齊聯杵還在猶豫之時,機會送上了門。兩天后的上午,警察廳會議室裡多出了一個人,此人正是胡三。初來乍到就能參加警察廳的例會,胡三顯得謙卑謹慎。
胖廳長說:“胡三,啊!不簡單啊!大家都認識吧?”胡三站起身來,微微欠身向在座者點頭示好,胖廳長微笑著繼續說道:“不認識的,也有耳聞吧?清場行動,胡三啊,衝鋒在前,可是立了大功啊。”
何舉堂的話顯然更令胡三感到不安,他連忙說道:“慚愧慚愧,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何舉堂說:“唉,以後都是自己人了,你不用過謙。”
胡三討好地微笑著說:“我初來乍到,不大懂規矩,還請廳座、還有各位長官多多幫助、多多幫助……”
胡三怎麽會被安排到警察廳?還讓他給劉克森做副手?更為不解的是劉克森是保安處長,居然還配一個秘書?這在警察廳尚屬首例,一個秘書居然還參加這樣的例會?看來胡三這個秘書當是很不尋常。
會議之後沒多久,齊聯杵辦公室裡的電話響了,胖廳長打來的,讓他現在去廳長辦公室。趙智光也接到電話,兩人前後腳到了何舉堂的辦公室。
何舉堂示意兩人落座。
“再有一個禮拜,南京啊!終於還都啦!還都?”何舉堂呵呵笑了兩聲,繼續說道:“汪先生的主事思路還是很清晰的,這個……你們怎麽看?”
何舉堂的問題來的突然,而且敏感。趙、齊兩人目光交流了一下,似乎是想達成什麽一致意見,又像是相互謙讓,趙智光明顯更加謙讓一些,於是齊聯杵說:“這個……我等身為公務人員,自然是追隨廳座。”趙智光也隨之應和。
“這也沒有外人!”胖廳長忽然有所感悟一般,他微微晃了晃胖圓腦袋,轉而說道:“好了好了,敷衍的話就不要說了。”
何舉堂叫來趙智光、齊聯杵當然不是為了聊政治,真正意思是個通氣會。何舉堂說,21號骨乾短缺,需要人手,上面的意思是在警察廳調幾個人過去。第一人選已經圈定,就是保安處長劉克森,這一點不奇怪,誰都能料想到。當年劉克森在上海混碼頭,那時候就做過蘇得誠的線人,後來也是經蘇得誠之手混到了今天,現在蘇得誠從上海調來南京,必然是要在21號裡扶植知根知底的親信。
何舉堂說,上面的意思是要他再舉薦兩個人,他的選擇就是趙智光和齊聯杵。
不需要深入交流,趙、齊都明白何舉堂的意圖。何舉堂是要在21號裡發展自己人,可以想見,日後21號內將形成兩大陣營,一是上海陣營、再是南京陣營。何舉堂補充道:“天地良心,我可沒有私心,這是上面的意思……”
趙、齊都明白,這個“上面”指的是:偽中央常委、特務委員會副主任委員、社會部部長:丁時默。此人原是76號元老,後受排擠,被迫離開上海,這裡面的恩恩怨怨不言自明。
何舉堂說,他已經把趙、齊的履歷遞了上去,調離通知不日或可下達,他問兩人的想法如何。還能有什麽想法?胖廳長還能給其他的選擇權嗎?既無選擇,那就積極表態,若有不服,最好憋回去,這就是官場。
齊聯杵真沒有想到,這是個好機會,21號的屬性專職特務,獲得直接性的情報將會帶來更大的便利。對於胡三,齊聯杵無法忽略,所謂正事談完,齊聯杵便談到了胡三。
看似閑聊當中,齊聯杵說:“按道理講,胡三是21號挖出來的,如果還有價值,那應該是留用在21號,怎麽會把他弄到我們警察廳?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麽文章?”
經討論,三人意見趨同。出賣組織、對同黨同志沒有絲毫情感,這樣的人到哪裡也讓人看不上。蘇得誠也有過這樣的歷程,他或許更有體悟,所以瞧不上胡三也在情理當中。不過蘇得誠為人狡詐,胡三是否是他布局的一枚棋子?不能排除這種可能。對於齊聯杵的提醒,胖廳長輕蔑一笑,“一個叛徒,能掀起什麽大浪!”
齊聯杵說:“我也奇了怪了,軍統現在越混越不像樣子了,胡三這樣出賣軍統,軍統屁都沒放一個。”
趙智光打趣道:“人都跑光了,放了屁你也不知道呀。”
何舉堂則說:“別太天真了,真以為一次清場,軍統就能在南京消失?”
“哎,無非就是以後再摸回來,他軍統還能翻了天?”齊聯杵一臉的不屑。
何舉堂說:“什麽摸回來?人家根本就沒走,重慶給的指令是靜默,不但如此,我們這邊籌備還都,人家南京站也要恢復區建制了。”
“什麽意思?撤站…設區?”齊聯杵不解地問。
趙智光補充問道:“啊?這麽說,要有大動作啊?是不是真的?”
何舉堂點點頭,“板上釘釘。”
下午,趙智光的辦公室裡,趙智光叫來齊聯杵,說他剛搞到的古巴雪茄,於是兩人品茶、抽雪茄,一起暢想21號裡的未來歲月。談意正濃時,傳來敲門聲,“媽的,煩死了,”趙智光發了句牢騷,喊了聲,“進來。”
來者胡三,趙智光、齊聯杵都覺得挺意外。
“呦,胡秘書呀,今天剛上任,怎麽?就來視察呀?”趙智光問道。
“不不不,趙處長,可別拿我開玩笑。”胡三還是一副謙卑的樣子。
原來胡三居然是來調閱檔案的,奉劉克森之命。
既是公務,趙智光本不想為難胡三,但因為與劉克森的過節,所以就此刁難起胡三。沒有趙智光的簽字,涉密調檔在檔案室是無法進行的,沒多一會兒,胡三汗就下來了,趙智光卻不急不躁。
胡三忽然計上心來,他打了個岔,說是初來乍到,想結識一下各位長官,希望趙智光、齊聯杵給個面子,今晚他胡三做東,請大家吃頓飯。
想來請客也是要請劉克森的,趙智光不想去,正猶豫時,齊聯杵充當了和事佬,他答應了,也替趙智光答應了。接下來的公務自然是順利的按章辦事了。
原先的人際網算是徹底報廢了。出賣組織,得了賞錢,拿一小部分做人脈投資,重建新的人際網自然是明智之舉。也許覺得自己是日本人的寵兒,胡三認為自己還是挺有面子的,警察廳一眾官員不都接受了邀請嗎!
胡三能有幾斤幾兩,沒什麽人關注,之所以沒有拒絕胡三,一來免費吃喝不會有什麽損失,再者,環境影響人的行為方式,大家有共識,這個世道你可以得罪人,但最好不要得罪狗。或許正是基於這個原則,胡三的宴請非常成功,氣氛很是融洽,包括劉克森、趙智光在內的所有賓客均是開懷暢飲、把酒言歡。
宴請結束,齊聯杵開車送方琳回家,車開的很慢。對於當天胖廳長透露的信息, 齊聯杵做了歸納:胖廳長怎麽會知道軍統下達的“靜默”指令?顯然軍統內部不乾淨。
方琳不敢相信,她說:“留守南京的軍統也就是我們這一條線,其余人要麽犧牲、要麽撤離,再說,靜默指令下達的時間點,叛徒沒有機會接收到這個指令。”
“沒錯,問題應該不在我們南京。”
“嗯?你的意思是重慶?”方琳問道。
“對,重慶一定有問題,我確信無疑,哪個層級的現在還不好說,”齊聯杵面色凝重,他繼續說道:“何舉堂不僅知道靜默的指令,他還知道我們不知道的消息,何舉堂說,汪精衛這邊籌備還都南京,軍統那邊就籌劃南京恢復區建制了。”
“恢復區建制?”方琳問道。
“對,想想也是,南京站,級別不夠了,所謂還都,你讓蔣怎麽想……”
之所以齊聯杵確定重慶出了內奸,將何舉堂透露的兩點信息關聯起來,那就不難理解了。至於何舉堂怎麽會掌握這些關鍵信息,那更不難理解了,何舉堂是偽中央特務委員會的常委,信息匯總、政策制定,何舉堂肯定是要參加的。
與方琳取得一致判斷,齊聯杵決定立刻將這一情報電告重慶,想來也是不可延遲。重慶那邊有顆“手雷”,一旦引爆,炸響的很可能就是齊聯杵的這條線。
送方琳到家,齊聯杵立刻去了“萬通達”貿易行,這是齊聯杵的電台所在地,貿易行的老板錢一靖既是行動分隊的隊長,也是報務員,他的職責之一就是負責齊聯杵與重慶保持通暢的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