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遠去世未滿周年,桂重陽雖脫了白孝,也是一身細布素服,不見半點綾羅。
要說鄉下人家,都是布衣,可是布與布又不同,衣服樣式細節也精致。
梅晟這一年半跟著老師去了幾次京城,府學學生中有寒門學子,可更多的還是累宦之家與書香門第出身的子弟,倒是在一個官家子弟身上見過類似裝扮,聽說用的是貢布,是金陵那邊最時興的款式。
眼前少年年歲、裝扮,又是村塾門口,除了從南京回來的桂重陽,還能有哪個?
只是這貢布,非權貴人家不可得,桂重陽年歲在這裡,吃喝都是靠著長輩,那個桂遠真的只是村民口中“怯懦沒出息的混帳行子”?
一時之間,梅晟心中想到許多。
桂重陽這裡,一眼認出梅晟來,倒不是說有多能耐,可以“慧眼識人”,而是梅晟穿著儒服、戴了儒冠,又是十四、五歲的年紀,除了村裡人最愛提及的少年秀才梅晟,一般人也不有資格這樣裝扮。
梅晨也看到梅晟,立時帶了歡喜,迎了上去:“四哥回來了!”
倒是能看出梅晨真心歡喜,小奶音含了蜜,雙眼放光,要是有尾巴,都要跟著搖起來了。
梅晟含笑點頭道:“小九在,這是午歇?怎麽在外邊站著?”
梅晨點頭道:“午歇,我……我與桂三哥剛說話來著。四哥來尋善爺爺?”
梅晟點點頭,又對旁邊的桂重陽頷首見過,方進了村塾。
梅晨眼睛盯著梅晟的背影,也沒有心思與桂重陽再說話,立時跟著進去了。
桂重陽望了眼梅童生屋子的方向,心中有些意外。
早在沒見梅晟之前,桂重陽就琢磨過此人。
畢竟桂家與梅家的舊怨不是一樁兩樁,保不齊什麽時候就懟上,自然要“知己知彼”,梅家老壯青幾輩人,其中讓桂重陽顧忌的就是梅晟。
梅晟,是“九丁”遺孤,要是他因此遷怒怨恨桂家,也說得過去。
“三綱五常”中有“父為子綱”這一條,可見世人眼中父子關系為諸親之首。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桂家沒有殺梅青松,可梅青松之死確實與桂家脫不了關系,說的直白了,桂重陽就是梅晟的仇人之子。
當年丁難過後,桂家破家補償,可能補償的有限,又都是對老一輩。
因為“丁難”成為孤兒的梅晟、梅朵、李桃兒三人,除了梅朵運氣好些,由真心疼愛她的親姑姑撫養,其他兩個都是苦日子熬出來的;還有喪父的梅小姑姑隨母改嫁,喪父的桂春、桂秋也打小沒少受欺負。
與這些人相比,“生而喪母”的桂重陽,之前過得日子卻是在福窩裡了。
梅晟見桂重陽的反應太淡然,無悲無喜,與見陌生人無差,是真的忘了兩家恩怨?還是記得也不放在心上?還是,藏在深處,等待時機?
*
村塾夫子室。
看到長孫進來,梅童生露出驚喜來,連忙起身,上前拉著梅晟胳膊,道:“晟兒回來了,快來爺爺跟前看看,怎地這麽瘦?”
這般熱絡,倒是讓梅晟意外。
擱在以往,祖孫相見,梅童生總要先端起祖父的架子,問一遍縣學功課,然後再挑剔二三。還有梅晟端午、中秋還有前幾日“繼祖母”進門都沒有回來,老頭子也當要皺眉嘮叨幾刻鍾。
要說梅童生之前對自己續弦長孫不露面氣不氣、惱不惱,那自然是氣惱的,只是這幾日兒子、媳婦話裡話外對李氏少了恭敬,讓他惱怒之余也心寒不已。
如今他還好好的,兒子、媳婦都不將他當回事兒,等老了還指望那兩口子的孝敬?
梅童生曉得,以後能指望的還是梅晟這個孫子。
梅晟是長房長孫,承繼祖宗香火的,他與李氏以後跟著長孫過,也說得過去。
如今梅童生倒是慶幸之前沒有正式分家,現下他心裡有了盤算,親近孫子還來不及,哪裡還會挑剔訓斥?
“這棉衣還是前兩年的,斷了一大截,哪裡還能穿得?回頭讓你繼祖母幫你拾掇一身新的?”梅童生看著袖口空了半截,難得帶了幾分忐忑,一邊說話一邊看梅晟的反應。
梅晟本想要拒絕,可想起之前杜氏的陰陽怪氣,點頭道:“那就勞煩老太太了。”
這是承認李氏身份了?
梅童生立時眉開眼笑。
一個十八歲的年輕嫩婦,是個懂事本分的,真要像那兩個畜生說的,不算妻隻算妾他可舍不得。
梅童生輕咳了兩聲道:“難得你回來,要不……趁著你在,開次祠堂?”
開祠堂,不過為給新婦正名。
梅家到底是莊戶人家,並沒有那種成親次日就給新婦在族譜上添名的規矩,多半是除夕祭祖的時候添上族中新婦或新丁。
實在是梅秀才與杜氏夫婦兩個心存不良,梅童生又偏了新婦,擔心節外生枝,就想早日解決此事。
梅晟聞言,不由無語。
梅青樹的官司初十開審,如今族人都提心吊膽等結果,誰有心思開祠堂?
“安爺爺那邊擔心青樹叔的官司,怕是開堂前,顧不上別的。”梅晟想了想,道。
官司後,要是梅青樹真的被刑罰,那說不得梅安就要開祠堂,將梅青樹這一支除族了。
梅晟與桂重陽兩個,倒是不約而同猜到這個。
這是民間宗族懲戒不法族人最常見的法子,畢竟家族出個刑犯可是大事,以後地方有個大事小情都是嫌疑犯,連帶著其他族人服丁役也會因是“罪屬”被派給最髒最累的活計。
梅晨到底年歲還小,不曉得這個,才以為對其他人影響不大。
提及官司,梅童生不由著惱,卻不是對桂重陽,而是對梅青樹夫婦。
要曉得梅小八過繼之事,可是他做主主持的,梅青樹夫婦之前糊弄梅小八的時候,就沒有想過梅小八上面還有他這個“嗣伯祖”。
又因為這個官司發生在梅童生娶李氏後,又有人將李氏“命硬”的事情拿出來說,隻說是她妨礙的。梅童生既心疼李氏,自是將梅青樹夫婦恨得死死的。
“哼!你那大堂祖父自詡為人公正,公正個屁,族裡出了這樣的人,早就該案發就開祠堂除族, 就因為是他親侄子就徇私起來。之前他還找了我,想要我去桂家說項,被我拒了。咱們可不參合這個,你也仔細點兒,別被那老家夥給哄了!可不是姓梅就是一家子了!”梅童生道。
梅晟笑著點點頭,又與梅童生說幾句,就起身要走。今天他要回縣學,冬日天黑的早,還要早點返程。
再三確定孫子官司結束後會再回來,梅童生才擺擺手叫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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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室外,梅晨已經等了半天,腳都要凍麻了。
見到梅晟出來,梅晨忙迎了過去。
在梅心中,最崇敬的就是這個隻比自己年長五歲的族兄。
族兄這樣聰明,肯定能想打法子既懲戒大堂叔夫婦又能保全梅家的名聲,那樣豈不是兩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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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班中,因為有不少人見梅晟入了村塾,小學生們都交頭接耳,議論起這位“小三元”來。
梅小八猶豫了一下,小聲道:“重陽哥,四哥是不是為了官司回來的?他是秀才呢,要是偏著那邊怎麽辦?實在不行,俺也跟著上堂吧,俺是證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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