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家村,梅家。
數日不歸家的梅秀才終於回來,杜氏早已憋了一肚子氣要發作,不想開門見的除了衣服皺皺巴巴、神情狼狽的丈夫,還有個有氣無力、需要人攙扶的老公公。
杜氏所有的挑剔不滿都壓了下去,連忙與丈夫一起扶了公公去上房。
自在醫館醒來,梅秀才就再沒有開口說過話。
沒有人曉得,梅童生真是心疼欲死。
五十五畝地啊,那是五十五畝地,家中的全部產業。
其中三十畝中田,還是當年梅童生與兄弟分家時佔的。
當時梅家全部產業就四十畝地,三十畝中田,十畝下田,兄弟兩個均分本當一家十五畝中田、五畝下田才是。梅童生卻借口弟弟得了饋贈二十畝中田,隻分了十畝下田給弟弟,為了這個,還被不少族人講究了一遭。
另外二十五畝地,就是梅家二房的,其中十畝下田就是當時分家時的十畝,另外十五畝是別人饋贈梅二爺爺的。
雖說在桂五做靠山下,梅氏與梅朵姑侄要走了十五畝中田,可是對於梅童生來說,自己畢竟剩下二十五畝地,心中也是暗搓搓得意。
這五十五畝地,怎麽分配給兒孫,梅童生都有了打算。
自家那三十畝地,就傳給梅秀才;二房那二十五畝地,就傳給長孫梅晟。
如今,一切成空。
梅童生雙眼放空,魂得沒了。
梅秀才忐忑不安,坐在炕邊,道:“爹,您別著急,兒子會想辦法將地贖買回來。”
不過是糊弄人的話,梅秀才心裡也明白,桂五既是高價買地,就不會再賣回來。
梅童生正心如刀割,壓根沒有留心兒子在旁邊嘀咕什麽。
外頭大門“砰砰”直響,更添煩亂。
梅秀才先是皺眉,隨即隻覺得心驚肉跳。不會是白老大派人追債吧?那債是一個月,還有些日子呢?
“誰啊?砸什麽門,催命啊?”杜氏正在廚房給梅童生熬藥,聽到動靜心裡搓火,出來高聲吆喝道。
剛吆喝完,她就驚住:“啊?爹……您怎麽來了?”
杜裡正也不等人開門,直接叫人推開大門,看也不看杜氏,肥胖的身子多了氣勢,帶了幾個健仆直接大踏步往上房去了。
杜氏見勢頭不對,不由懸心,咽下一口吐沫,連忙跟在後邊進去。
梅秀才已經聽到外頭動靜,出來迎候,心中納罕杜裡正怎麽晚飯點兒過來。
待看到杜裡正帶著一堆人過來,梅秀才更是驚疑不定,上前道:“嶽父,您這是……”
杜裡正沒有半絲笑模樣道:“親家呢?我尋親家說話!”
梅秀才眼見這陣仗不對,不敢相攔,將杜裡正往裡屋讓:“我爹有些不舒坦,正在裡屋躺著。”
眼見梅秀才半點不心虛模樣,杜裡正的怒火也熄了幾分,擺擺手吩咐隨從都在外等著,自己隨著梅秀才進了裡屋。
梅童生依舊心疼那五十五畝地,猶在後悔不跌。
作甚自己不收好地契,就那樣信任老二?哪怕隻防著老二一半,將那二十五畝地契直接落在長孫名下,也不會“竹籃大手一場空”。
杜裡正見梅童生半躺在炕頭,眼見也不看人,端得是無禮,怒火又起,冷哼道:“親家倒是好大的架子!”
梅童生被這一句從癔想中驚醒,轉過頭看,就看到杜裡正緊繃繃的一張大胖臉。
“你還敢來!?”梅童生雙眼噴火,身子利索的不似知天命的老人,從炕上直接翻身下地,連鞋子也顧不得穿,一把拉了杜裡正的領口:“你到底存了什麽心?看不上我們梅家,就領了你們家二姐回去,
作甚這般禍害青柏?他有什麽不是,你隻管罵、隻管打,作甚叫張福勾著他去賭?那是賭啊,豈是能沾的?我們老梅家刨了你們杜家祖墳了不成?你這是要逼死我們啊!”先是咆哮,高聲喝問,到了最後卻是老淚縱橫。
這一番話,屋子裡其他人都變了臉色,杜裡正也不例外。
梅秀才是覺得難堪,原是惱老爹作甚在自家嶽父與妻子面前念叨這個,半點不給自己留臉上,可聽到最後察覺出不對來。
梅秀才素來有幾分小聰明、小算計,不是個愚鈍的,之前不過是日益沉迷賭博,加上自家曉得自家的分量,實沒有什麽可算計的,才沒有疑到張福身上。如今聽自家老頭子這麽一講,想起五月時自己幾次陰錯陽差接觸賭場、賭局之類,都是有張福在身旁。
梅秀才收起之前的難堪,望向杜裡正的目光帶了質疑。
杜氏站在杜裡正身後,隻覺得眼前發黑,扶著門框才沒有跌倒。這叫怎麽回事?什麽叫指使張福勾著他去賭?
丈夫這幾個月的異常,身為枕邊人的杜氏哪裡能絲毫察覺不到,不過每次都自欺欺人,想著多半是生了什麽花花心思,不過有一雙兒女,有娘家做靠山也不怕他鬧騰,是萬萬沒有想到賭上去。
杜裡正拉下梅童生的手,也聽明白過來前因後果,並不理會梅童生,直接問梅秀才道:“張福帶你去賭的?什麽時候開始的?攏共輸進去多少錢?都管誰抬錢了?借了多少銀子?”
要是張福在跟前,梅秀才能生吃了他。
事到如今,梅秀才哪裡不明白,自己遭了算計。
他心中也憋著火,張福可是杜家的下人,自家這損失當算在杜家頭上,所以梅秀才本打算多說幾百,好將這損失在杜家身上找補回來。
幾百兩銀子,對梅家來說是全部家底,可對於杜家來說實不算是什麽。杜家可是有八百畝地,一年莊子收成就三、四百兩;不對,是一千八百畝,那一年莊子收成就大幾百兩。
不過當對上杜裡正陰冷眼神,梅秀才立時慫了,實話實說道:“是,五月底開始的,攏共輸了八百多兩,借了白老大一百兩!”
“八百多兩?”杜裡正聽出其中不對勁之處:“除了從我那兒拿的二百兩,其他錢哪裡來的?”說到這裡,瞪大眼睛:“你賣了地?”
梅秀才好一會兒才點點頭。
“賣給了桂家!”杜裡正肯定的口氣。
“嗯!”梅秀才再次點頭。
“好啊,是桂家,竟然是桂家!真是蹬鼻子上臉,一次比一次貪啊。我曉得了,定是他們勾結了張福,就為了讓你賣地!”梅秀才憤憤說著,立時就要去桂家算帳。
梅秀才一把拉住,沒有稀裡糊塗往桂家身上推,倒是清醒過來,從懷裡掏出那二百兩的銀錠的,道:“不是桂家,指使張福設局的另有其人!”
嶽父家有一千八百畝田,這還只是田產,別的不說隻西集鎮的布莊,不能說日進鬥金,也是處旺鋪。這說明說什麽?說明嶽父深藏不露,不是尋常的土財主,而是巨富啊。
那掏二百兩銀子出來的,肯定是惦記著杜家的地,對杜家不懷好意的。他們想的倒是美,杜家的產業真要便宜外人,還有自己這個親女婿等著,作甚要輪到旁人?
這一時之間,梅秀才十分清明,絲毫沒有被那二百兩銀子誘惑,說了今天自己輸光前後一個賭友的異常。
杜裡正神情已經恢復平靜,心裡卻明白,對方八成就是收買張福的人。對方明顯是衝著自己來,想要查自己的底細?
杜裡正眯了眯眼,知曉這個當不是之前叫杜家投靠的趙家。趙家自視過高,壓根就沒有杜家放在眼中,也不會想著查他的底細。
他奶奶的,這好好的又不是本命年,自己就走起了背字了。杜裡正心中不由咒罵一句。
梅秀才說完這些,立時道:“嶽父,張福那老小子確實不對勁,快就叫人抓了他,他當曉得那人的底細。”
“張福背主,帶了妻兒跑了,在親家老爺早上去找人後。”杜裡正道。
梅童生氣呼呼在旁邊聽了半天,也算聽明白,指了杜裡正道:“不是你主使的,也是你連累的,不能這樣白算了,那五十五地到底怎麽辦,你要給個章程!”
杜裡正沒說話,而是瞥了一眼梅秀才手中的銀子,看著梅秀才似笑非笑。
梅秀才心中一哆嗦,拿著那銀錠覺得燙手,好懸沒落到地上。對方即是衝著杜裡正來的,他收了對方的銀子,這不正是“投誠”的證據。
梅秀才訕訕,正琢磨說辭想要為自己辯白,杜裡正已經道:“地賣了多少銀子?”
“四百四十五兩!”梅秀才回答,眼巴巴地看著杜裡正,目光中多了期待。
自家嶽父素來財大氣粗,這回給自己幾百兩銀子,自己去桂家贖買回來不是正好?
杜裡正卻沒有應聲,反而起身走了。
梅秀才目瞪口呆,連忙追了上去。
*
桂家老宅,堂屋。
看到杜家的健仆,桂重陽就添了心事。他在金陵生、金陵長,見識自然比村裡人多幾分。
在村裡人看來,那些漢子就是杜家的下人,說不得是為了仗勢拉的佃戶中的壯丁;可桂重陽卻看出他們不是尋常百姓,行動之中自有章程。
之前並不曾聽聞杜家有這些人,那為了昨天秋稅的事,杜裡正就亮了底牌了?
會不會查到桂五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