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桂秋進了屋子,與徐伯平一打照面,兩人都有些意外。
桂秋想的是這人看著像個武夫,倒不像文人;徐伯平則是心中自嘲,這麽一丁點兒的屁孩子,哪裡用自己操心,小重陽一個人就能應對了。
“師兄,這是我二堂兄,單名一個秋字。”桂重陽起身給兩人介紹道:“二哥,這是我家在金陵的故交徐師兄,如今在京裡當差,今兒過來看看我。”
桂重陽在南京有老師的事,桂家人都曉得,還曉得他老師的兒子在陝西做知縣,京城這邊倒是不曾聽聞他提及。
桂秋心中疑惑,面上卻是歡喜道的:“原來是徐師兄啊,難得,稀客,沒有什麽好東西,正好新到了鹵味,徐師兄好好嘗嘗。”
桂秋與周丁香這未婚夫婦兩人,見人招呼都是一個調調。
桂重陽暗笑,徐伯平則是留心桂秋。
衣服穿戴都是半新不舊,還算潔淨,見人三分笑,看著是個好脾氣的,只是眼中似探究與防備,這個是對著自己的,對堂弟只是擔心,看著倒是有幾分真心。
桂秋自也有幾分眼力,眼前這人綾羅上身,又不是那種廉價的錦緞,而是繡了暗紋的,幾十兩一匹都沒有地方買的好布料,腰間懸著羊脂平安牌,也不是常人能佩戴起的。旁邊沒有上桌的,角落裡站著的男人,腰間帶了刀劍的,明顯是護衛。
這個“徐師兄”像個出身富裕的武官,或者真的吃過禦膳房的點心,之前說話倒未必是吹牛。
兩人對彼此的第一印象,倒是比未見時好些。
三人重新落座,桂重陽看出桂秋對徐伯平探究,連忙說了徐伯平叫管事幫自己料理父親後事與安排自己北上之事。
桂秋聞言,也是感激,不由嗔怪道:“既受了徐師兄這樣恩惠,早就該去拜謝,如何能等到徐師兄過來,真是失禮!”
桂重陽訕笑兩聲,沒有為自己辯解。
雖不知這徐師兄是徐家那一支,可之前在南京時年節禮物都極為豐厚,自己老爹並無崇敬之態,可文翰林父子偶爾遇到徐師兄都多了恭敬。
桂重陽也問過“老爸”徐師兄的底細,“老爸”卻說隻當師兄就是了,自然相處就是。
桂重陽不是傻子,既已經曉得徐師兄是權貴,就不願裝傻充愣去湊近乎。他年歲在這裡,骨子裡到底帶了幾分天真與清高,不願意去攀附哪個。不過桂重陽也不迂腐,像今天這樣靠山送到眼前了,能依靠也就依靠一下。
這樣想著,桂重陽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自己這行為,怎麽越看越像“軟飯硬吃”呢?
徐師兄樂意照拂自己,自己湊不湊上前去都沾了徐師兄的光。
這會兒功夫,酒菜吃食都送上來了。
桂重陽親自把盞,給徐師兄倒滿酒,自己則是端起茶杯,道:“師兄,是小弟想左了,原就打算在家鄉守製出服後再去拜謝師兄,可京城與通州不過幾十裡,就是去拜謝師兄又有什麽?秋二哥說的對,確實是小弟失禮!這裡小弟以茶代酒,給徐師兄賠罪!”
這般鄭重,徐師兄倒不自在起來了,起來道:“你我師兄弟,何必這樣見外?你繈褓之中,我就跟在桂先生身邊學習,也是看著你長大的,心中當你自家骨肉一般,很不必這樣外道!”這樣說著,徐師兄還是幹了杯中酒,才示意桂重陽坐下,自己也跟著坐了。
桂秋原本笑眯眯聽著兩人說話,待聽到徐師兄這一句不免意外。
徐師兄口中的“桂先生”再沒有旁人,原來兩人這師兄弟的名分不是從桂重陽老師那裡論起,而是從自己四堂叔這裡論起?
四堂叔收學生?還是武官,怎麽這樣不靠譜?不會是坑蒙拐騙,在外頭糊弄人吧?
桂秋心中更添疑惑。
“你的年歲,正是當讀書的時候,莫要在村塾荒廢了,要不要來縣學附學?有你張大哥在,不過是打個招呼的事。”徐伯平道。
桂重陽搖頭道:“暫時不用麻煩張大哥,早在南京時,我已經跟文先生通讀了四書,也學做時文了,在家這些日子,溫習功課就行。”
文翰林正經的二甲進士,翰林院幾十年的老翰林,自不是縣學夫子能比的。徐師兄提這一句,是擔心桂重陽沒人看著荒廢了學業,如今他心裡有數,就不再勉強。
桂秋旁邊聽著,心中越發疑惑。
那個“張大哥”是誰,作甚跟縣學打個招呼就能叫人“附學”?那是縣學哎,即便重陽不想起,不是還有五叔?
真要論起來,桂重陽回鄉四月,二房最親近的就是桂五。對於桂五應試之事,桂重陽也比旁人更殷切。
桌子上幾樣鹵味,是鹵豬腸、鹵豬肝之類的,畢竟這“百味香”走的是物美價廉的路子,所以從周師傅那裡訂的鹵味也都是下水類比較便宜的鹵貨。
桂秋看著這些吃食,有些後悔沒有從外頭叫席面。
徐師兄卻是已經夾起兩片鹵肥腸,放在嘴裡,吃相規矩中隱有些豪放,點頭道:“肥而不膩,這鹵味做的好,都快趕上京中老字號的滋味兒了!市井之中有高人!”
這誇的是自己老丈人,還有就是周師傅將鹵肉調味方子已經傳了桂秋,桂秋自然更是與有榮焉模樣。
桂重陽則更是篤定自己之前的判斷,這個徐師兄出身好,可是在軍中當差的,少了幾分斯文。
有一件事,自從八月去村塾時想起,桂重陽就一直放在心上,那就是在“老爸”留下的手冊上提及的一條消息:“永樂二十年正月,帝力排眾諫,決意親征塞北阿魯台,命皇太子監國”。
現在是永樂十九年九月,離永樂二十年正月只有不到四個月。
蒙古,有木家村“九丁”遺骸。
想到這個,桂重陽的心裡顫了顫,神色也帶了悲痛,猶豫了一下,道:“徐師兄,小弟想要問你一件事。”
徐伯平見他黯然,以為他想起亡父,溫聲道:“要問什麽?”
桂重陽正色道:“師兄在京中,可聽聞過朝廷明年是否會‘北伐’?”
徐伯平眯了眯眼,詫異道:“好好的,重陽怎麽問起這個?”
朝廷還沒有公開的政令,就傳到通州來了?還是桂先生這個兒子,也繼承了父親的大才,有諸葛之智?
旁邊桂秋也變了臉色。
當年的木家村抽丁,就是朝廷為了第一次北伐做準備,如今朝廷又要北伐了嗎?
桂重陽苦笑道:“當年先父離家出走之事,不管有什麽內情,可既涉及到人命,就不是全然無辜。相信就是先父回鄉,最掛念的也是當年眾親眷的身後事。當年抽丁的諸位長輩,遺骸還在口外。”
第一次北伐朝廷雖勝了,可埋骨口外的將士民丁也是不少。
那是十三年前的事,徐伯平已經懂事,自是記得個大概,也不由悵然。
只是“北伐”的事情朝廷沒有對外公布,徐伯平也不好對外提及,隻道:“皇帝遷都北京,總要對蒙古一戰,不是明年,也是後年!”
桂重陽不由精神一震,追問道:“師兄可有機會參與軍事?”
徐伯平想了想,道:“倒是不無可能。”
桂重陽眼睛亮亮的,望向徐伯平的目光帶了期待:“若是方便,師兄可否順便帶小弟同去?”
“不可!”徐伯平還未說話,桂秋已經開口道:“你才多大,即便徐師兄托人將你帶進軍中,你也受不得行軍之苦。”
徐伯平也想著明年預計出兵的時間,搖頭道:“還真是不行,朝廷既有備出兵,肯定要避開草原草場肥美的季節,多半趕在冬春出兵,行軍之辛苦確實不是你一個孩子能挨得住的。”
桂重陽聞言,未免失望。
桂秋猶豫了一下,將想要自己隨軍的話又咽了下去。
眼前之人樂意提挈庇護堂弟,自家感激就是,還借此湊上前去勞煩對方,就太得寸進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