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小八才十來歲年紀,自然不會是男女之思上,那剩下的莫不是“同病相憐”?桂重陽嘴裡問著,留意梅小八的神色。
梅小八皺眉道:“‘黑丫頭’太可憐了,她大娘牲口似的使喚她,還不給她吃飯。有一回俺們看到她在後山生吃田鼠,那以後就俺就帶了幾回餅子給她。”
生吃田鼠?桂重陽並沒有覺得惡心,反而是無奈與辛酸。
那李家住著大瓦房,佃出去幾十畝地,全家老少都是遊手好閑的,卻奴役小丫頭不說,連飯給不給她吃,真是半點人性都沒有。
“連飯都吃不飽,還整日裡乾活,真的離了不好嗎?說不定賣到旁人家,反而沒有這些折磨。”桂重陽道。
“不好,不好!”梅小八連忙搖頭道:“再吃不飽,幫幫她就是了,熬到出門子就好了;要是被賣了,還不知以後能不能活……隔壁水家村有人被爹娘買到窯子裡,後來就一根繩子吊死了。”
十來歲小丫頭,要是買賣,下場不是為婢就是為妓,自然是後者能得更多身價銀。以李發財兩口子的德行,不無這個可能。
桂重陽心中警醒,自己還是太自以為是。之前聽到錢氏編排李桃兒“父不明”時,他便想著如何找人牙子將李桃兒從李家買下來,省的李桃兒真的被賣,為奴為婢。他之前壓根就沒想到妓院這個可能,可這個可能才是最大的可能。
兩個少年說話的功夫,那邊野豬肉已經剝皮,開始分割切塊。
張家有秤,還是桂二爺爺傳給張大的,有了這個,平日裡得了野味往鎮上送也不會被糊弄。
除去內髒、豬頭、豬蹄,剩下的豬肉剔除骨頭,得淨肉二百二十二斤。
桂二爺爺乾完活,坐回到旁邊小板凳上擦手,說了幾句。
張大看著地上的肉,道:““按三十一份分,每份整七斤,還余五斤,往裡正家送二斤,梅夫子家一斤二兩,剩下一斤十四兩分三份,三位村老一家一份。”
杜裡正沒有主持狩獵,也沒有資格分配獵物,可也不能真的將杜裡正丟在一邊不管。至於梅夫子,不管德行如何,是木家村四位村老之一,又是村塾夫子,自然要敬著;另有李、桂、楊三姓,每姓都有一村老,都是耄耋之壽,出於敬老也當孝敬一份。
自然,這桂姓村老,與“西桂”無關,是“東桂”中人。
張大來分配獵物,大家自然毫無異議。聽說能得七斤肉,大家已經是意外之喜,之前以為只會分五、六斤。
桂重陽回來小半月,第一次看到村民這種樸實的分配方式。現在野豬內髒已經拿廚房去了,那是不參與分配的,豬肝熬粥,其他的也直接醬鹵,一會兒會給大家吃掉,那豬頭與四個豬蹄呢?
野豬肉就算柴些,可架不住豬大,這豬頭與豬蹄也能剃下來幾斤肉。
可是大家各自提著自己分到的那份肉,笑嘻嘻地離開送肉去了。
夏天天熱,豬肉架不住擱,回去要用鹽抹了吊井裡;或者直接炒隔斷了水用油蓋住,也能保存。
一直到大家走的差不多了,地上的豬頭與豬蹄子還沒有人管。
梅小八看著桂重陽盯著豬頭,小聲道:“重陽哥饞肉了?回頭咱們上山逮兔子去?烤著吃噴香!”
桂重陽指著豬頭好奇道:“這個怎麽不分?”
梅小八道:“這個,不是留給張大爺家的嗎?這是規矩啊,總不能讓人白殺豬。”說到這裡,想起來這裡是張家院子,
可動手宰豬的是桂二爺爺,便小聲道:“那是張大爺家與你二爺爺家一起分吧,到底是張大爺家的地兒,還費了張大爺家的柴火與米。” 廚房裡傳出燉肉的香味兒,梅小八抽抽著鼻子,卻是往外走:“重陽哥,俺先回去了。”
桂重陽斷了半年葷腥,聞著這香味兒也有些受不住,隨著梅小八出來,道:“我也家去,你還沒去過我家,過去轉轉?姑姑見了你,指定歡喜。”
梅小八雙眼冒光道:“六姑可好了,之前在鎮上碰到過,還給過俺糖吃。”
“那就隨著我家去。”桂重陽招呼著梅小八跟上。
梅小八“哎”了一聲,歡歡喜喜跟桂重陽去了。
沒走到桂家老宅,就聽到隔壁李家院子裡傳來咒罵聲:“懶死了的小賤人,頭午哪裡躲懶去了,這點豬草夠做什麽的?打死你這小賤人,跟你娘一樣都是不要臉的賤貨!”
梅小八腳步放遲緩,耷拉腦袋道:“黑丫頭她大娘又打她了。”
桂重陽也放下腳步,站在李家門外。
裡面除了咒罵聲,還有揮動掃把的聲音,掃把落到肉上的聲音,再並沒有其他聲音。
這李桃兒是怎麽忍的?竟是連哭聲都沒有。
桂重陽的心跟著顫了顫,實是克制不住,上前兩步使勁拍門。
“誰啊!”院子裡的打罵聲止了,錢氏一邊揚聲問著,一邊走過來開門。
見門外站著的是桂重陽,錢氏眉眼一挑:“這不是桂家的小崽子嗎?你尋老娘什麽事啊?”
剛在後院張家時,錢氏還一口一個“奴”,妖妖嬈嬈的,見眼前只有兩個奶娃子,便露出潑婦嘴臉。
桂重陽面上帶笑,眼神卻瞄向院子裡站著的小丫頭。
小丫頭耷拉著腦袋,露出稀稀落落一頭黃發,看不到長相。身上穿著不合體的衣裳,是補丁疊補丁的褂子,並不是女子式樣,應該是撿了堂兄的舊衣服穿。要不是提前知道,還真看不出這是個女孩。
桂重陽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笑容靦腆,道:“李大娘,我姑姑叫我過來借醬油!”
錢氏立時滿臉戒備,道:“無緣無故的,借個狗屁醬油?那梅家小寡婦,想想要鬧什麽么蛾子?不會是想男人想瘋了,看上老娘家那挨千刀的了?”
這菩薩眼中,世人是菩薩;眼中,則是人人都是了。
桂重陽在心裡又記了一筆,卻是裝傻:“李大娘說什麽呢?就是借個醬油啊。”
錢氏卻是想琢磨越不對,兩家雖比鄰而居,可中間的牆頭修到七尺高,十幾年不往來,這好好地怎麽就來借醬油?
是不是桂家想要借機來尋盜伐楊木的證據?還是有其他算計?
錢氏剛挨了一頓胖揍, 正是滿心憋悶,才一回來就拿侄女出氣;眼下有了別的擔心,倒是顧不得李桃兒那邊,生怕桂家真的在自家尋到什麽證據來,立時揚聲道:“沒有,管別人家借去,莫要往我們家湊合,下次再來捶你!”說罷,立時關了大門。
大門外,桂重陽面無表情,耳朵動了動,聽著裡面的動靜,就聽院子裡錢氏道:“小賤人,還不去廚房做飯,誠心餓死老娘啊!”
打罵終是止了。
桂重陽轉身,就見梅小八瞪著一雙牛眼看自己。
桂重陽笑了笑,道:“這不是不打了?”
到底是解釋了一句,不希望眼下這個小朋友誤會了他。
梅小八“嘿嘿”兩聲道:“俺就覺得不對勁兒,這不年不節的,誰家吃餃子啊。”
這回迷糊的,換成了桂重陽,這吃餃子與借醬油有什麽關系嗎?
梅小八吧唧吧唧嘴道:“還是鎮上好,有餃子館,什麽時候去都有餃子吃。以後重陽哥再借醬油,往俺們家去,俺家有一個醬油塊,每次一點點,就能化半碗醬油!”
桂重陽這會兒也反應過來,原來北邊吃餃子是蘸醬油的,因為自己生在南京、長在南京,那邊吃餃子一直蘸醋或香油,倒是頭一回聽說這個吃法。
可是,“老爸”是北邊的人,他吃餃子怎麽沒有蘸過醬油?
桂重陽隱隱地覺得有些不對勁,可又想不通是什麽,就先放在一邊,帶梅小八進了桂家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