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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第81章 自由女神
歐陽安娜。

 天還沒亮,她獨自離開飯店,從曼哈頓坐船渡過波光粼粼的紐約港,登上自由女神島。她穿著美國女孩流行的裙子,頭戴鑲花邊的遮陽帽,帽簷壓著齊劉海,鬢角露出自來卷黑發。

 自由女神像基座上,鐫刻著一首英文詩,安娜試讀出中文意思——

 “不似希臘偉岸銅塑雕像,擁有征服疆域的臂膀。紅霞落波之門你巍然屹立,高舉燈盞噴薄光芒,您凝聚流光的名字——放逐者之母,把廣袤大地照亮……”

 放逐者?

 她想起了一個人,同樣也被放逐到天涯海角,而今不知所蹤。昨晚,她夢到了他,夢到在地球邊緣,冰封雪飄的海面上,夜空閃過絢爛奪目的極光,也照亮他的臉龐,極不真實地反光,好像融化在無邊的宇宙。她伸出手,想觸摸他的臉。無限接近,卻永遠觸不到……

 十個月前,安娜與秦北洋在天津大沽口分別。他登上去日本的輪船逃亡,她唱了一首李叔同填詞的《送別》。

 而刺客們的主人——阿幽的身份曝光,安娜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達摩山上的百萬白銀,還有小木。

 歐陽安娜雇了一艘蒸汽船,匆匆趕到東海達摩山。然而,刺客們捷足先登。小木與海女無影無蹤,據說已逃亡出海。不幸中的萬幸,藏寶窟的百萬白銀完好無損。

 她的船運走了全部白銀,回到上海,存入達摩山伯爵基金。

 那個難熬的暑假,為免夜長夢多,安娜不為人知地在上海買下了一百套房子!

 新學期,回到北京大學,全體師生轉入新校舍,後世著名的“北大紅樓”。她收到一封日本來信,郵票上有大阪的郵戳。看到秦北洋的筆跡,她把信紙塞在心口,每讀一段就到秋日下狂奔,跑了好幾裡路才讀完。她匯去一千銀元,可惜信封上沒留寄件人地址。

 九月天,中華民國第二屆國會選舉揭曉:安福系包攬七成席位,可稱為“安福國會”,徐世昌當選中華民國大總統。如今是老徐大總統,老段國務總理,小徐控制國會——刺客們得到唐朝小皇子棺槨後,嚴守諾言,沒再繼續刺殺國會議員。

 過完十八歲生日,歐陽安娜給自己定了目標——女同學們都想畢業後嫁得好郎君,而她崇拜居裡夫人、紅色羅莎,甚至鑒湖女俠秋瑾。

 安娜夢想做一個女外交官,至少中國從沒有過,歐美也鳳毛麟角。她擁有一口流利的法語,聽說外交部法語翻譯稀缺,她取出三千銀元,通過葉克難賄賂了外交次長。安娜又找到法國駐華公使館,請大漢學家伯希和寫了推薦信,終於謀得實習生的職位。

 1918年11月,德國投降,第一次世界大戰告終。北京舉行盛大閱兵式,和尚、道士、喇嘛、神父奉命為中華民國祈福。樹立在東單的克林德碑,原本為紀念庚子年被殺的德國公使,被改為“公理戰勝”碑,移到天安門邊上的中央公園。隔年一月,協約國在巴黎召開大會。中國作為戰勝國也派遣了代表團,隨即噩耗傳來——德國在山東的權益要被轉讓給日本。國內輿論洶洶,北洋政府被迫派出第二批代表團。

 十九歲的外交部實習生歐陽安娜,幸運地搭上了代表團的末班車。

 代表團行列中,還有一張熟悉的面孔——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孛兒隻斤·帖木兒。小郡王的父王病重,經眾議院議長批準,由他繼承國會議員席位。他們從天津坐船出發,沒走更近的蘇伊士運河航線,而是取道橫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環球航線。

 相比大腹便便或腦門微禿的官僚們,還有尖酸刻薄的京城記者,確實找不到其他搭伴了。小郡王時而穿蒙古袍子,時而綢緞長衫,最愛的卻是西裝、馬夾與皮鞋,打扮如紐約或倫敦街頭的紳士。

 中華民國最年輕的國會議員,向外交部最漂亮的女實習生大獻殷勤。歐陽安娜對他愛理不理,不在乎小郡王有著高貴的身份。她總是一個人靠在船舷上,眺望蔚藍的太平洋。

 到了加州的舊金山,登上橫貫大陸鐵道,從西海岸前往4850公裡外的東海岸。

 特快列車也要走五天五夜,從內華達的荒漠,到猶他州的大鹽湖,穿過雄偉的落基山脈,再進入沃野千裡的密西西比河大平原,一路無邊無垠的玉米與小麥地。到了俄亥俄河兩岸,到處可見工廠和煙囪,人民高大而健康,住在寬敞的房子裡。毋庸置疑,這是個富強的國家。

 火車抵達紐約,代表團住進曼哈頓的飯店。這天早上,安娜換上新衣裳,獨自前往自由女神像,想切身感受懷揣美國夢而來的人們,對紐約的第一印象。

 抬頭仰望自由女神的容顏,她竟看到一架奇形怪狀的飛行器,徐徐降落到女神肩膀上。

 絕不是飛機或飛艇,它有四扇不斷撲打的翅膀,更像從博物館逃出來的史前怪獸。

 四翼天使!

 兩對碩大的翅膀,加上一個野獸的身體和頭,混合著唐朝與肥沃新月地帶。最初的震驚過後,安娜看得真切,這不就是北京房山景教大墓發現的鎮墓獸嗎?

 從它後背爬下一條赤色鬃毛的大狗,還有兩個年輕男人——竟是中國人,其中一張面孔,昨晚剛闖入過她的夢境。

 秦北洋。

 真的是他?外加從天而降的四翼天使,極不真實的幻景,讓她懷疑夢還沒醒?

 突然,秦北洋看到了她,揮手高喊:“歐陽安娜!”

 淚水像迸裂的珍珠,從十九歲的臉頰撲簌而下。渡過那麽大的太平洋,又穿過整個美洲大陸,她已沒有力氣再喊叫,只能向自由女神肩頭的少年,微微點頭,不言中。

 片刻之後,秦北洋與錢科從自由女神像上爬下來。四月春光,紐約海港上的風,吹走了安娜的遮陽帽,自來卷的發絲輕拂到他的臉上。不顧一切,他們擁抱,不言中。

 錢科有些懵懂地搖頭,九色正襟危坐在地上,仿佛又回到海上達摩山,作為幼麒麟鎮墓獸,第一眼看到歐陽安娜的情景。

 兩人松開,千言萬語,又不知從何說起,不言中!

 面對紐約海港的對岸,曼哈頓的高樓廣廈,秦北洋微微歎息:“想不到這輩子,還能走這麽遠的路!”

 “不管有多遠的路,我陪你走。”

 安娜舉起自己左手,中指上牢牢套著玉指環,來自白鹿原大墓地宮的禮物,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幾乎要閉上眼睛,享受這難得而短暫的春天。

 錢科不解風情地打斷他們,指著自由女神像上的四翼天使:“怎麽把它弄下來啊?”

 “哈哈,原來四翼天使才是你的情人!”

 秦北洋也學會了開玩笑。太陽下,原本展翅萬裡的鎮墓獸,早已失去動力,變回一堆鐵疙瘩。

 大批警察趕到,有人報案說飛行器入侵紐約。起重機與大吊車,花了小半天,才把四翼天使搬到地面,幸好自由女神像沒有損壞。

 錢科用英語解釋這是中國文物,歐陽安娜代表北洋政府外交部,希望把四翼天使交還給中國公使館。

 紐約警察猶豫之際,又一撥警察趕到自由女神島,接管了四翼天使鎮墓獸,運上一艘駁輪,完全無視安娜和錢科的抗議。

 秦北洋在人群裡看到一張面孔——皮埃爾·高更。

 高更竟還活著!

 就像七年前的泰坦尼克號, 並非所有人都死於海難,法國人幸運地被輪船救起,送到最近的紐約港。他濕漉漉地找到法國領事館,要求雇船去北大西洋打撈鎮墓獸。高更推開窗戶,意外看到曼哈頓對岸,自由女神像的肩上,竟停著一隻飛行器。法國總領事給紐約市長打電話。考慮到美國與法國同為五大戰勝國的良好關系,市長批準將四翼天使送還給法國。

 秦北洋無法反抗,大白天的九色也難以變身,周圍都是荷槍實彈的警察,黑洞洞的槍口指著三個中國少男少女,隨時可將他們打成篩子。

 安娜用法語質問皮埃爾·高更,他不跟女孩子囉嗦,皺起眉頭看著秦北洋,扔出一句中國話:“感謝你拯救了我的四翼天使。”

 “四翼天使是中國的。”

 秦北洋一字一頓回答。高更聳聳肩,跳上小駁輪,向來自法國的自由女神像揮手告別。

 紐約港,四翼天使鎮墓獸,被駁輪送上遠洋貨輪。這艘船將載著鎮墓獸與皮埃爾·高更,渡過北大西洋,乘風破浪,前往歐洲,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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