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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第64章 安娜的選擇
出了醇親王府南門,從後海往西到德勝門內大街,至三不老胡同右拐,經過棉花胡同,便到了百花深處胡同。正對護國寺後門,一戶四合院裡種滿花草。春寒料峭,只有四季海棠綻著花骨朵。昨晚剛落了場春雨,今晨刮了場沙塵大風,花瓣一地。

 歐陽安娜穿一襲厚厚的黑棉袍,從松公府的北大紅樓上課回來,進門先對海棠說:“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好一個李清照的綠肥紅瘦。”

 齊遠山身著藍色北洋軍裝,摘下五色星徽的大蓋帽,門廊下玉樹臨風,嘴角淺淺笑著。

 “遠山?你從日本回來了?”

 安娜還想說些什麽,卻欠身坐上一張椅子。

 “請了幾天假。陸軍部在開會討論西伯利亞局勢,我們的海軍在黑龍江上跟日本起了摩擦。過幾天我還要回日本讀書。”齊遠山走到安娜身後,驚覺她的身材臉龐變得圓潤了些,“半年不見,你還好嗎?”

 “虛度光陰,徒自傷悲……”

 去年秋天,他們在北極冰海得救,輾轉萬裡回國。歐陽安娜回了北京大學歷史系讀書,齊遠山則去日本,正好陸軍士官學校開學了。

 她獨自住在百花深處胡同,專心在北大歷史系讀書。每個月,瑞士私人銀行上海分行都會給她寄掛號信,告訴她達摩山伯爵基金的托管狀況,一百萬兩白銀已增值了十萬兩。

 齊遠山看著北京灰蒙蒙的天空:“我想起了北極,冰海孤島上的火山爆發,記憶猶新,歷歷在目……”

 他原本想說秦北洋的死,卻是如鯁在喉,怎麽也說不出。

 “昨天,我又收到一封從美國華盛頓寄來的信。還記得顧維鈞公使嗎?他邀請我去中國駐美使館工作,成為正式的外交官。”

 “顧公使對你印象極佳啊。恭喜恭喜!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別說是女孩子,就是許多留學歸國的高材生,也未必能得到這樣的職位。”

 話雖如此,齊遠山內心卻有些失落,安娜若要遠赴美國,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再見一面?

 “我已回信拒絕。”

 歐陽安娜輕撫一朵四季海棠,齊遠山大為驚駭:“你不是立志要做中國第一個女外交官,甚至女政治家嗎?”

 “我還想過做女大總統呢。可一切都變了,變得不可捉摸,變得無法挽回。”

 “安娜,告訴我,發生什麽了?”

 “我有了。”

 百花深處,一地海棠殘花,兩人俱是沉默半晌,猶如回到北極,白茫茫的冰雪之中,千年萬載而凝固。

 她撐著後腰站起,這才挺出厚棉袍裡的肚子,眼看有七個月大了。她藏不住了,學校教務處長找她談過話,勸她早點退學。

 齊遠山壓低了聲音問:“秦北洋的?”

 他沒敢說出“遺腹子”三個字兒。

 “是他的孩子,我們在北極,維京人的陵墓,欲望女神的密室……”

 淚水忍不住奔流,這種私密的話兒,本不該對人說,但事已至此,安娜也就把齊遠山當作貼心男閨蜜了。

 “你想怎麽辦?”

 “大不了……”她從沒想過墮胎的事兒,而且這個時候,也太晚了,“我一個人回上海生孩子,一個人把秦北洋的孩子養大。”

 齊遠山搶在她的跟前,瞪圓了雙眼:“嫁給我吧!”

 “你……”安娜的眼睛顫抖,後退兩步,反手抽出一個耳光,“乘人之危!”

 她繼承了海盜與青幫老大的蠻力,這一巴掌下去,齊遠山臉上多了五道印子。

 “你誤會了,安娜,我沒有想欺負你的意思。我願意跟你做名義夫妻,不會對你有任何輕薄。”齊遠山的雙眼讓人無法拒絕,“我只是,不想讓北洋的孩子,剛出生就沒有爸爸。”

 “對不起。”歐陽安娜又靜默片刻,“但這對你不公平。”

 “我跟北洋發過誓,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隻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如今他已在另一個世界,而我還苟活於人間。這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等到孩子長大,我會親口告訴他——他的爸爸名叫秦北洋,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你等等……”

 安娜撐著七個月的身孕,回到自己的屋子,攪著自來卷的頭髮,思量了一個鍾頭,仿佛一輩子那麽長。

 推門出來,齊遠山仍然筆直地站在院子裡,男人與海棠,相映成雙。

 “想好了嗎?”

 歐陽安娜按住他的胸口:“遠山,你也想好了嗎?”

 “君子一諾千金。”

 “可你不是在日本讀軍校嗎?”

 齊遠山淡然一笑:“安娜,你為了腹中的孩子,從國立北京大學退學,那麽我也可以從日本陸軍士官學校退學!”

 一星期後,西什庫救世主大教堂,舉行了一場簡單的婚禮。

 就在秦北洋、齊遠山、歐陽安娜出生的那一年,這座巍峨堅固的哥特式建築,可是彈雨橫飛的戰場,義和團圍攻了兩個月竟然不克。至今在老北京留下“吃麵不擱醬,炮打交民巷,吃麵不擱醋,炮打西什庫”的順口溜。

 新郎官穿一身藍色北洋軍裝,器宇軒昂,英姿勃勃,竟有歐洲王子著軍裝結婚的風范;新娘子穿著從頭到腳罩著一襲蕾絲邊白紗,巧妙地掩蓋了七個月大的肚子。

 婚禮沒請多少賓客,總共才十來個人,但有三位大人物——

 晚清末代陸軍大臣中華民國前國務總理兼陸軍總長王士珍;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王家維;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中華民國第二屆國會議員孛兒隻斤·鐵木真,他是唯一來參加安娜婚禮的大學同學,只有小郡王才明白,安娜腹中胎兒的真正父親是誰。

 葉克難沒有出現,壓根兒就沒給他發請柬。歐陽安娜心知肚明,請了葉克難也不會來,他並未親眼見到秦北洋墜入火山口,出於名偵探的本能,懷疑世上每個人都是犯罪嫌疑人,對於安娜嫁給齊遠山更是心存芥蒂——難道是西門慶與潘金蓮之舊事?

 新郎新娘俱是父母雙亡,也沒有兄弟姐妹在身邊。王士珍是齊遠山的義父,自然做了男方家長;王家維作為安娜的大學老師,代替了女方家長。新娘挽著教授的胳膊,步入教堂的中心,唱詩班的孩子們歌唱,管風琴如同在巴黎盧浮宮召喚出鎮墓獸與木乃伊的巴赫的《d小調托卡塔與賦格》。法國老神父給他倆主持婚禮,在受難的荊冠耶穌面前,齊遠山給安娜戴上一隻金戒指。

 天主教婚禮結束,新娘換了一身鳳冠霞帔。新郎依然身著軍裝,騎上戰馬,引著婚禮隊伍回到百花深處胡同。

 在四合院裡擺了兩桌酒席,眾人喝得一醉方休。小郡王送了一條蒙古哈達,兩卷上等的蒙古掛毯;王家維教授送了一套全唐詩與一本原版《羅馬帝國衰亡史》;早已下野歸隱的王士珍,送了一套蘇州產的花梨木家具。

 老英雄“北洋之龍”說了一番祝酒詞,希望新郎官繼承北洋的志氣——愛國、自強、尊師、重教,祝新娘子早生貴子雲雲。

 宴席中,王士珍卻摟著新郎說:“賢侄啊,伯父為你惋惜呢。你要是在日本多熬三年,以你的優異成績啊,回來直接當個旅長。你多年輕呐,假以時日,必是北洋的風雲人物,割據一方的諸侯,乃至統一天下,大總統的寶座,亦未可知呢。現在呢,你放棄這個機會,只能在軍閥手下找差使,說不定還要上戰場賣命,哎……”

 大總統的寶座?齊遠山苦笑著搖頭,隻管給義父敬酒。

 門外想起一陣喧嘩,有人通報遠方客人送來新婚禮物。齊遠山跑到門口一看,竟然有十二峰健壯的蒙古駱駝,每一峰都馱著個樟木箱子。

 眾人一起幫忙在四合院裡打開箱子,刹那間都亮瞎了大家的眼睛——

 西周青銅大鼎、西漢王陵兵陣陶俑、北朝石刻佛像、唐三彩武士與侍女、北宋汝窯天青釉碗、西夏水月觀音絹本彩繪……

 王家維教授嘖嘖稱奇,掏出放大鏡鑒定,竟都是如假包換的真品,簡直可以組成一個博物館。

 以上,都是海上達摩山的寶貝,青幫老大歐陽思聰收藏的古董,當年在上海虹口滅門縱火案中失蹤。

 唯獨缺了一件寶貝——遼代木雕佛像,根據契丹太后蕭燕燕容顏雕鑿,秦北洋還給她補過三根手指。

 安娜知道送禮的“遠方客人”是誰了——刺客們的主人,曾經親愛的“阿幽妹妹”。

 新娘子鐵青著臉衝回洞房,拿出一把榔頭,砸爛了其中幾件價值連城的寶貝。

 這不是新婚送禮,而是完璧歸趙,或者說是一種侮辱和嘲諷:我既能殺你全家,奪你財富與寶物,也能將這些再還給你。

 夜已深,賓客散去。洞房花燭夜,齊遠山卻回了西廂房,獨自醉倒,呼呼大睡。

 月光灑在窗戶紙,安娜一個人躺在床頭,被一屋子原本就屬於她的古墓裡的寶貝圍困,加上密密麻麻的雙喜貼紙。左手無名指上,是齊遠山給她戴上的婚戒,中指依然是來自白鹿原唐朝大墓的玉指環。她摸著腹中躁動的胎兒,心中滿是秦北洋的容顏,哪怕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這一夜,百花深處胡同,四合院的門檻口,有位老婦人立於寒露之中。她穿著前清的衣裳,梳妝打扮整齊,猶在癡癡地等那出征的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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