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殿英召集敢死隊。第一批由三名軍官帶隊,各率數名親信,總共二十余人,皆是亡命之徒。每人都簽下生死狀,獎賞一百塊大洋,若是不幸死了,就撫恤給家屬。他也把醜話說在前頭,所有官兵一律單衣單褲,進出都要搜身檢查,私藏寶物者,殺無赦。孫殿英還給大夥準備了踐行酒,仿佛要上刑場的斷頭酒。
阿海與中山、小木以及何常在,四個人走在隊伍最前頭。步入幽深的地宮,仿佛從盛夏鑽入寒冬,人人都打了冷戰。老太監每走幾步就要磕個頭,後面的士兵免不了要踹他屁股。馬燈與火把照亮前方,升起一團黑乎乎的霧氣,又像女人的頭髮絲,從每個人的腳底下慢慢纏繞,順著小腿肚子爬入身體……
有人嚇得絆了一跤,手裡的步槍走火,當即打中前頭的士兵。燈火亂晃的刹那,有人以為遇到鬼魂,紛紛拉開槍栓射擊。阿海與中山急忙拉著小木臥倒,老太監別的本身沒有,保命的本領一流,早就趴在牆角下了。這番交火持續好幾分鍾,不斷傳來慘叫聲,直到阿海大喝一聲:“還沒到地宮呢!別都自相殘殺死光了!”
槍聲停息下來,大家小心翼翼地起來,再用火炬馬燈一照,地磚上躺了七八具屍體,全是被自己人打死的。這夥人連個墓室門都沒摸著,就背著自家兄弟的屍體出來了。孫殿英又抽了軍官的耳光,立即填補人馬,重新深入墓道。
這一回,大家吸取了教訓,就當是一次演習,再沒有草木皆兵。阿海告訴士兵們——小木是挖墓的高手,別看他細皮嫩肉的,可是河南洛陽盜墓村的大首領。小木平生翻過的古墓,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這不也活得好好的嗎?看他手裡的洛陽鏟,這可是他發明的獨門兵刃。只要膽大心細,祖上積陰德,哪怕是盜墓賊,也有活到七老八十善終的呢。何況,咱也不是盜墓,咱是革命。
火把照出了第一道墓室門。門上有精美絕倫的高浮雕,似獸非獸,似佛非佛,完整的漢白玉石板雕刻而成。門上還有石雕的屋簷,乍看以為是木質宮殿,想必出自秦北洋老爹手筆。
老太監何常在照例又是磕頭。士兵們一齊用力推門,卻是紋絲不動,有人要舉起鐵鏟和錘子,卻被阿海阻攔,怕這樣的震動會引發某種機關。
“小木,只有你能打開墓室門。”阿海摟著小木的肩膀,將他推到門縫前。
“俺先看看。”
小木雖然盜墓無數,但習慣於挖掘一千到兩千年前的古墓,最近的也有一二百年,卻從未挖過如此新鮮的墓——地宮封閉至今尚不滿二十年,反而讓他緊張。他從盜墓包袱裡掏出工具,一根細細長長的鐵絲,伸入門縫之間。甭管是兩千年前還是二十年前,從秦始皇傳承下來的頂門石卻從未變過,盜墓賊打開這道門的方法也是萬變不離其宗。小木的雙手抖抖豁豁,折騰半晌,終於開了墓室門。
門開了。
又一陣煙霧忽明忽暗地升騰而出,眾人急忙戴上口罩,幾個軍官還戴上了防毒面具,看起來更像是魑魅魍魎。小木已經不需要這些個東西了,他早就習慣於古墓裡的空氣。何常在原本就跟鬼魅差不多,渾濁的雙眼直勾勾看著墓道深處,好像遙遠的主子正在召喚奴才。
中山面色為之一變,他跟老金下過墓捉過鎮墓獸,但畢竟年輕,看到這陣仗也有幾分驚恐。唯獨阿海面不改色,勾著小木的胳膊肘,兩個人並排闖入墓室門。
墓道沒有台階,只有斜坡慢慢伸入地下。後邊的士兵魚貫而入,排成整齊隊形,沒有命令誰都不許開槍。第二隊士兵緊跟著上來,在墓道兩旁列隊站崗,還有四挺機關槍架在墓道口。孫殿英早已做了預案,假若慈禧太后屍變,便以機關槍射殺之。
第二道漢白玉墓室門露出來了,形製跟第一道墓室門大同小異。小木再次拿出看家法寶,塞入墓室門的縫隙,如法炮製地推開了頂門石。
門打開的刹那,一陣陰風呼呼吹出,何常在捏著嗓子提醒一句:“裡頭就是老佛爺的寢宮啦。”
阿海緊急吩咐大家趴下,就像平常操練散兵一樣,士兵們齊刷刷倒在地上。小木也蜷縮在門邊的角落中,借著火光往裡觀察。盜墓無數的他,練出超乎常人的眼力,哪怕在漆黑的古墓之中,只要有一星半點的光,也能看清楚個大概。
慈禧太后的地宮。黑煙漸漸散去。小木屏著呼吸,扛著洛陽鏟,幾乎在地磚上爬行,嘴裡叼著一支手電筒,照亮前方黑霧。
後面人等膽子再大,也都上下牙齒打架了。還是阿海與中山押著何常在,走進這間漢白玉石鋪砌的地宮石室。許多火把與馬燈都進來了,前方越來越亮堂。黑煙仿佛起伏的水面,承載著一艘黑漆漆的木船。
阿海想起白鹿原唐朝小皇子的棺槨,乍看起來不也像一艘木船嗎?
他吩咐大家鎮定,搶到小木身邊,火把照亮那艘“木船”。
慈禧太后的棺材。 就像突然衝破狂風巨浪的艨艟,幾乎要在礁石上撞得粉身碎骨。
地磚上有一座漢白玉石台“寶床”,停放一具碩大的棺槨,便是晚清帝國獨裁者的梓宮。這座棺材大如一尊小房子,又像帶著蚊帳的大架子床,全由價值連城的雲南金絲楠木做成,不同於古墓裡的朽爛氣味,下葬不過二十年,至今散發著木料原始的香氣。外棺表面刷了七七四十九道油漆,再用金線描繪四大天王與藏文經咒。
老太監看到棺材,立時淚如雨下,標準的“不見棺材不掉淚”。阿海確信慈禧太后正躺在棺槨之中。地宮內還有石墩台,放著記錄慈禧諡號的寶冊。四周堆放不少紫檀木的小櫃子,自然裝滿了陪葬品。軍官下令誰都不許動,必須先打開棺槨,讓軍長查看過才能動手。
不過,棺材蓋子與身體之間絕無縫隙,釘子才過了二十年,也沒有腐爛的可能,只能用斧頭強行劈開。士兵們早已備好了工兵斧,阿海問小木:“你說從哪兒砍?”
小木沒有看向棺槨,而是直勾勾地注視棺材正後方,一團黑影正覆蓋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