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八年,1919年,六月的最後一天。
夏天的冰山,說明飛艇已飄到非常寒冷的地方。卡普羅尼透過望遠鏡觀察海面,有的冰山非常巨大,猶如移動的島嶼,或阿爾卑斯的山峰。
天上飄起大片雪花。六月飛雪,不言自明。
“我們飄到了北冰洋。”
所有人都被凍醒了,幸好備著飛行員的皮夾克,又裹上毛毯,從盛夏直接跨入寒冬。
羅盤仍然失靈,錢科把航空地圖扯過來,觀看北極形勢。一夜之間,飛艇被狂風不知吹走了幾千裡,如果走運,應在挪威以北海域。運氣不好的話,那就是斯瓦巴德群島海域,距離北極點不遠了。
大家瑟瑟發抖之時,九色突然跳起,胸口灼熱,呦呦鹿鳴,仰頭對著吊艙頂部,擺出決鬥挑戰的姿態。
頭頂有什麽東西?
卡普羅尼打開吊艙的天花板,赫然見到個黑乎乎的家夥,垂下一片鋼鐵薄膜的翅膀。
四翼天使。
這頭鎮墓獸居然躲在“尤裡烏斯·凱撒號”飛艇吊艙上。
隨著狂風湧入吊艙,獸頭上的赤色眼睛漸漸暗淡。錢科與齊遠山將它拽下來,四扇翅膀佔據大片空間,原本寬敞的吊艙變得狹窄逼仄。
“我們千辛萬苦尋找四翼天使,它竟藏在我們頭頂?”安娜不禁咂舌,“還是九色感應到的呢。”
“昨晚剛飛上來的。”李隆盛撫摸四翼天使的獸頭,“飛行消耗的能量,遠遠大於在地上行走。不間斷飛了三天兩夜,從巴黎飛到北極,還要穿越大風暴,再多的有毒化學物質也撐不住。它發現能量枯竭,迷失航向,就跟著我們這艘飛艇,便不至於墜入大海。高等級的鎮墓獸,或許相當於智慧生命,擁有與人類相同的智力。”
“我在日本讀書時,山本教授說過‘靈魂機械體’的靈魂,也是一種Artificial Intelligence。”
秦北洋所學的日式英語讓人無法理解,他只能把兩個單詞寫在紙上。
“簡稱AI?”
“至少具有墓主人的靈魂和智力水平。四翼天使鎮墓獸的主人,是聶斯托利基督教——景教在唐朝的大主教伊斯,必是個很聰明的人。”
“嗯,我看到了它胸口的桃心十字架。”朱塞佩·卡普羅尼再次畫了十字,“願上帝饒恕這些異端。”
說到上帝之名,安娜搖頭歎息:“那我們到底該去哪裡?”
她看了一眼九色,小鎮墓獸也有些蒙圈,北極磁點正在影響它的方位感。
秦北洋裹著厚毛毯,戴著飛行員皮帽,探出吊艙觀望大海,忽地背誦《莊子·秋水篇》:“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
齊遠山湊過來說:“大海雖遼闊無垠,但在宇宙萬物之中,不過是滄海一粟!”
十九歲的秦北洋大笑道:“人間五十年,塵埃而已。幸有摯友、佳人相伴,死又何懼?”
“秦北洋,藥不能停啊。”
安娜將他拽回吊艙,強行往他嘴裡塞了一大堆藥片,中止這場酸得讓人倒牙的談話。
“島!”
錢科尖叫起來,所有人趴到吊艙邊,發現前方冰海深處,藏著一座巍峨的大島,不規則的鋸齒狀,高空俯瞰至少有紐約長島那麽大。
“你確定這是島而不是冰山?”
“確定。”朱塞佩·卡普羅尼舉起望遠鏡,“島上有岩石裸露,並非全被白雪覆蓋,還有幾處冒著煙霧,說明兩個可能:一是有火山活動,二是有人類居住。”
飛艇在大風暴中失去動力和方向,好在還能升降。卡普羅尼與錢科拚命操縱飛艇,飄到海島上空,迅速下降數百米。無法正常下錨了,在意大利人的指揮下,每個人做出屈身抱頭的自我保護動作……
硬著陸。
吊艙差不多斷成兩截,氣囊被岩石劃破,易燃的氫氣迅速泄漏,如果有一點火星就會發生大爆炸。飛艇徹底報廢,變成一堆鋼鐵殼子。幸好島上覆蓋厚厚的積雪,大夥兒彼此相助爬出吊艙,包括兩隻鎮墓獸。
秦北洋一隻手拉著安娜,一隻手牽著九色,遠遠逃離破碎的飛艇,摔倒在冰冷雪地上。
“我們是第一批來到這裡的人類?”齊遠山絕望地把手伸入積雪,“不會有人來救了?”
“今天起,我們要做北極的魯濱遜。整理一下補給品,看看還能支撐多久?”
相比男人,唯獨安娜最為理性,她從飛艇吊艙裡搶救各種物資——食物和淡水最多只能堅持三天。
秦北洋提議在島上探索一番。卡普羅尼以飛行員的經驗告誡,先不要貿然深入島上內陸,以免迷失方向,先沿著海岸線行走,確保可以原路返回。
九色如同獵犬走在最前面,接著是手持雙筒獵槍的卡普羅尼,秦北洋與歐陽安娜走在中間,齊遠山腰間塞著手槍殿後。至於錢科與四翼天使,他倆留守在補給地。
卡普羅尼拿著羅盤,但無論如何運動,只能指著一個方向:“難以置信,我們正在北極磁點上?”
李隆盛高聲解釋:“但從沒人真正到過北極磁點,因為這個點也是不斷變化的。”
孤島的海岸線崎嶇不平,有的地方裸露黑色岩石——全是火山岩,說明這是一座火山島,就像冰島。
沿途風景壯麗,島嶼中心有白雪覆蓋的高山,海面上漂浮著不計其數的浮冰,偶爾有海豹鑽出冰面嬉戲。冰海中跳出幾隻長須鯨,這龐然大物在空中劃過,激起衝入雲霄的浪花,真是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秦北洋抓住安娜的手說:“任憑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
這是賈寶玉對林黛玉所說的話,歐陽安娜卻嬌詫一聲:“肉麻。”
不是她不解風情,而是不想一語成讖。
秦北洋卻來了興致,高聲念起《莊子·逍遙遊》:“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 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中國人成年後要為自己取個字,通常跟名字有關,諸葛亮自孔明,張飛字翼德,孫權字仲謀……“北洋”正是莊子筆下的“北冥”,而他最喜歡這一句——“其翼若垂天之雲。”
秦北洋,字垂天,就這麽定了。
“垂天?”齊遠山也若有所思,“這個字好啊! ‘其翼若垂天之雲’——北洋,你字垂天,那我字之雲如何?我們兄弟正好在《逍遙遊》裡比鄰而居。”
“秦垂天!齊之雲!”
垂天?安娜心中悲苦,秦北洋啊,你都快永垂不朽了,還起這種不吉利的字。
太陽絲毫沒有西沉的意思。他們沒有發現淡水,也沒有任何人類活動跡象。只有海豹、鯨魚,以及成群結隊的海鳥。大夥兒決定原路返回,子夜十二點,太陽仍然掛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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