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北京的春天太短暫了,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國立北京大學,秦北洋剛為圖書館更換燈泡,出來遇到歐陽安娜。柳絲撲面而來,兩人蹁躚而行到公主大殿。
“我修這座宮殿時,聽一個老師傅說,公主是乾隆皇帝的四女兒,被封為和碩和嘉公主。這個四公主啊,生下來就有畸形,手指間有蹼膜相連,如同鴨掌,不能伸直,又像佛手,人稱‘佛手公主’。”
“佛手公主?”安娜搓著左手中指的玉指環說,“我喜歡!”
“可惜啊,這公主隻活到二十三歲就死了,嫁給福康安的哥哥,生前有一個兒子。她死後埋在通惠河邊的公主墳,至今墳塋尚在呢。”
“你啊,就喜歡墓。”
秦北洋朗聲笑道:“我就是在墓裡出生的呢!”
“我若是手指間有蹼膜,或者六指兒,長得像個怪胎,你還會喜歡我嗎?”
“這……”十八歲的秦北洋,太淳樸老實,居然說了大實話,“也許不會吧。”
“嗨!我就喜歡你不說假話的性情!這世間的男子,個個甜言蜜語,哪像你有一顆赤誠之心。”安娜一甩頭髮,自來卷發絲撩到他眼前,“我要去聽錢玄同先生的課了,同去否?”
“我又不是大學生,怎能跟你一起聽課?”
歐陽安娜戳了戳他的胳肢窩:“可你不是偷聽了王教授的每堂課嗎?”
她進了公主府的大教室,秦北洋照舊爬上屋頂,掀開瓦片偷看。
片刻後,秦北洋躺在公主大殿的瓦片上,曬著暮春陽光,只見雲端衝出一隻巨大的飛艇。
飛艇越來越近,露出紡錘形氣囊,底下黑色艙室,愈轉愈慢的螺旋槳。白色艇身上塗著天圓地方的銅錢紋,這不是上海錢科家裡的飛艇嗎?
學生們湧到大操場上,絕大多數頭一回見到飛艇,猶如見著天外飛仙。安娜出來看到這幕奇觀,想起半年前在東海達摩山上,從天而降的少年秦北洋。
飛艇拋錨停穩,跳下一個戴著眼鏡的年輕人,跟圍觀的學生差不多年紀。屋頂上的秦北洋,居高臨下,看得真切,果然是錢科。
第一個來迎接的竟是錢玄同教授。原來他是錢科的嫡親叔叔,皆出自湖州錢氏的名門望族。這艘嶄新的飛艇,是從南苑航空學校起飛,錢科親自操縱,試飛到北京城內,正好到北大來看望叔叔錢玄同。
多位教授趕來與飛艇合影留念。錢科正要駕飛艇原路返回,秦北洋衝到面前:“你還認得我嗎?”
“秦……北洋?”
久別重逢,錢科與他熱烈地擁抱。
“你是來北京南苑航校學習的嗎?”
“是啊,我自由了!除了學習飛行,我還跟霍爾施泰因博士一起工作,他還念叨著要再見到你呢。”
“我也想再見到博士呢!”
其實,秦北洋是想要重溫在天空飛行的美妙感覺。
待到他與錢科登上飛艇,安娜癡癡地仰著腦袋,向著飛艇揮手作別。
飛艇啟航。紫禁城已在飛艇腳下。秦北洋第一次看到皇宮景象,數出了太和殿、中和殿與保和殿。溥儀還在內廷做著小皇帝,時間凝固在這一大片金色琉璃瓦下。
過了紫禁城的午門與端門,飛艇經過巍峨的天安門,彼時廣場還不大,多是官署建築。飛越千步廊與大清門,左邊可望見東交民巷的各大外國使館,清晰可辨外國士兵的隊列操練。
錢科說,這艘飛艇是他來北京後,重新設計建造的。相對應於上海的“賽先生號”,這艘取名“德先生號”,就是英文Democracy,德謨克拉西先生號。
過了正陽門,沿著北京中軸線直往南飛,東邊天壇,西邊先農壇,還可望見陶然亭的水面。過了永定門城樓,一望無際的田野。遙遙可見一片草木繁盛,湖沼在太陽下反光的南苑。飛艇越過大紅門,降落在飛機跑道。這是中國最早起降飛機的地方。萊特兄弟在美國首次試飛第二年,就有兩架法國飛機在南苑表演。民國二年,袁世凱在法國軍事顧問巴裡索建議下,購買六架法制高德隆G-四型雙翼教練機,開辦亞洲第一所飛行員學校南苑航校。
“我已在飛行教官的帶領下駕駛了。”錢科拍著停機坪上的飛機,“明年,我要去法國勤工儉學,專攻航空器設計。”
秦北洋摸著飛機的雙層機翼讚歎:“坐飛機的感覺一定更飛艇很不一樣。”
“那當然!北洋,我帶你去看一樣更有意思的寶貝。”
兩人走出南苑航校,來到隔壁冒著黑煙的兵工廠。
迎接他們的是個戴著眼鏡,蓬頭垢面,一身機油的西洋人,正是兵工廠的總顧問——卡爾·霍爾施泰因博士。
齊遠山也在南苑基地受訓,意外相逢,還不歡喜。眾人走進一間幽暗的倉庫,猶如墓穴地宮。秦北洋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不祥之兆撲面而來,胸口的暖血玉墜子開始發熱。
打開燈,照亮兩對黑色的翅膀——巴斯克維爾獵犬般的身體,長度在身體三倍以上的羽翼,強壯的獸爪四肢,還有一張奇形怪狀的獸臉。
四翼天使。
這頭棲身於南苑兵工廠的鎮墓獸,並未死亡或完全沉睡,體內發出齒輪的咕隆聲,並有輕微的熱量散發,似乎隨時會睜開眼睛復活……
秦北洋與齊遠山屏住呼吸,上個月剛從房山景教大墓挖出的鎮墓獸,不是早已被保存在交通銀行的金庫,怎會出現在此地?原來,半個月前,陸軍部征用了這頭鎮墓獸,運到南苑兵工廠來改造。
“你們還想用鎮墓獸來打仗?”
秦北洋怒不可遏,這是他和九色火中取栗,冒著被鐵翼切斷腦袋的風險,在地宮之下擒獲的怪物。
“不……用它來……飛行!”
博士說著結結巴巴的中文,錢科替他完整表達:“四翼天使鎮墓獸,四扇翅膀具備強大的飛行能力,就像我們南苑航校的雙翼飛機。如果能掌握它的運行原理,加以改造和複製,就能製造出中國人自己的飛行器。就好像德國人有了齊柏林飛艇,而我們則有四翼天使。”
“你是說——未來鎮墓獸不僅要在陸地上戰鬥,而且還要飛上天空?”
“飛行鎮墓獸會改變歷史。”錢科代表博士說,“我們正在修補它的破損,複原折斷的四扇翅膀,還要給它的心臟加裝航空發動機。按照西洋流行的說法,就是‘靈魂機械體’。”
“靈……什麽體?”
錢科指著四翼天使鎮墓獸的胸口:“所謂‘靈魂機械體’,就是把現代機械動力與屬於靈的力量結合起來。雖然,‘靈魂機械體’被主流學術界摒棄,認為純屬科學騙局,就像超能力和靈魂學研究。但真理,往往在少數人手中。”
“我……聽不懂!”
秦北洋有些自卑,他的最高學歷只有小學三年級,往後跟隨父親學習工匠手藝。哪怕他在“天國圖書館”博覽群書,自學成才,但對西洋科學的認知,仍然停留在德國小學生的階段。
卡爾·霍爾施泰因博士點上一支煙, 並不忌諱牆上貼著“嚴禁煙火”的警告。
“我已醉心於‘靈魂機械體’十年。直到我發現一千年前的中國工匠,就已製造了最古老的‘靈魂機械體’。”博士說回自己的母語,“秦,你的父親就是當今最偉大的‘靈魂機械體’工程師。”
“但這違背了我們祖先的規矩。”
“二十世紀,一切古老的規矩都已滅亡!唯有‘靈魂機械體’永恆不滅。”
霍爾施泰因撫摸著四翼天使的獸頭與折斷的翅膀,就像撫摸自己的小孩。
鎮墓獸永恆不滅,九色永恆不滅——秦北洋在心底對自己說。
“秦,我希望你繼承你父親的工作,就留在南苑兵工廠,跟我們一起改造四翼天使吧,我們會造出世界上第一台飛行鎮墓獸。”
秦北洋擰著眉毛注視鎮墓獸,決絕搖頭:“不,請把四翼天使送回銀行金庫,這是文物,不是武器。”
“對不起,秦,這是陸軍部的命令,務必要改造這頭鎮墓獸。”
面對博士藍色的雙眼,秦北洋後退兩步,九色與唐刀都不在身邊,徒呼奈何。
“他們為什麽不把唐朝小皇子的棺槨送過來?”
還是齊遠山成熟老練,拽了拽他的胳膊,耳語道:“從長計議,先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