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北洋與九色坐上羽田汽船的客輪。
他在三等船艙躺下就睡,胸口積滿古人氣息。昨晚,他在破碎的地宮中睡了一宿——九色在越秀山下找到一座古南越國的墓葬,早已被盜墓賊光臨過了,為了讓主人準備接下來滿航的旅途。
睡夢中離開珠江口,進入煙波浩渺的南海,穿過台灣海峽與東海,經過鹿兒島以南的大隅海峽進入太平洋。
三天后,輪船從紀伊水道進入大阪港口。
秦北洋依舊穿著工匠服,夏日裡卷著袖子管,背後長柄傘裡藏著唐刀,腰間遮擋著十字弓,唇上冒出一圈茂盛的胡須。
第二次踏上日本的土地,九色還記得這裡的空氣。秦北洋把日語撿回來,找到大阪四天王寺。羽田大樹已在麒麟神社門口恭候他了。幾年不見,羽田更像個商人的模樣,跟他的秦氏本家熱烈擁抱。見到小鎮墓獸九色,羽田還是那副誇張表情,神社裡供奉的就是酷似幼麒麟鎮墓獸的青銅像。
他們在麒麟神社小住一晚,便在大阪火車站坐上前往東京的特快列車。
明天上午,1923年9月1日,工匠聯盟本年度的世界大會,將在聯盟的遠東大聖殿,東京日本橋召開。
羽田大樹買了一等包廂,這樣九色也能單獨坐下。它趴在秦北洋的大腿上,看著車窗外的日本風景……
又是熟悉的京都與琵琶湖,穿過關原大戰的古戰場,進入美濃與尾張的原野,從愛知縣到靜岡縣,東海道的鐵路擦著高山與大海經過。秦北洋看到溫泉勝地箱根,北條家的小田原城,古老的鐮倉,進入關東平原地帶。東京灣西岸,檣櫓如林的橫濱與川崎,來到德川幕府的江戶,日本帝國的東京市——二戰後期才改稱為東京都。
黃昏時分,他們在東京車站下車,走出模仿荷蘭阿姆斯特丹中央車站的紅磚大樓,日本各大鐵路乾線的起點站,也是東京的“表玄關”。
第一次到東京,出站來到丸之內地帶。沒走幾步,便出現護城河與綠樹掩映的城堡,便是日本天皇的宮城,後來改叫“皇居”,最醒目的卻是騎馬著大鎧的楠木正成青銅雕像。
羽田大樹畢恭畢敬地鞠躬,便帶著秦北洋去附近的旅館,準備小憩一夜,明早參加工匠聯盟世界大會。
吃了一頓壽司,兩杯清酒下肚,東京的口味果然比關西重多了。忽然,秦北洋提出要去找光,聽說嵯峨侯爵的府邸就在東京。
羽田大樹噗嗤一笑:“你還對光公主念念不忘呢?”
“我記得,她的生日是8月31日,就是今天!”秦北洋低頭對九色說,“你想見光嗎?”
小鎮墓獸何等精怪,自然點頭。
嵯侯侯爵的府邸,就在日本皇宮的背後,隻隔著兩條街,就像北京紫禁城背後的什刹海兩岸,遍布著許多座滿清王府。
秦北洋用長柄傘偽裝著唐刀,將十字弓藏在背後,九色照舊打扮成英國獒犬。出門先去銀座的商店,趁著沒打樣,羽田大樹買了瑞士的巧克力,秦北洋買了個意大利的肥皂盒子。
乘坐出租馬車繞過皇宮,來到一座氣派輝煌的西式宅邸門前,一大群烏鴉轟然起飛,鋪天蓋地的黑色翅膀,幾乎遮擋了月色……
羽田不明就裡地皺起眉頭:“奇怪啊!這些烏鴉怎麽平白無故黑夜起飛呢?”
宅邸內正燈火通明,想起樂隊的旋律聲,門口停著許多汽車與馬車,東京的達官貴人們都來參加嵯峨光的十六歲生日宴會了。
沒有請柬,自然是進不去的。秦北洋想起了翻牆,羽田大樹擺擺手,他早已換上紳士的燕尾服,寫了張紙條請門房傳遞。稍後片刻,便有人送來請柬,歡迎羽田商社、羽田汽船株式會社的社長參加宴會。秦北洋和九色自然成了羽田社長的隨從與愛犬。
走入侯爵府邸的大院,草坪上張燈結彩,一棟文藝複興式的大屋底樓,正在舉行華爾茲舞會。賓客們有日本的親王和華族,當年的公卿與大名後代——大政奉還的德川家、加賀百萬石的前田家、長州藩的毛利家與薩摩藩的島津家的各位當主。還有三菱、三井、住友、安田等四大財閥的少東家。席間穿梭著不好盛裝出席的外國賓客,列國駐東京的公使或參讚。最重要的一位客人,則是當今日本的皇太子裕仁。
嵯峨光是侯爵的獨生女,自小當做掌上明珠,如果召個入贅的女婿,擁有體面的出身,便可能繼承爵位。若是來參加宴會的貴族子弟,或者財閥繼承人們,能被嵯峨侯爵相中,做了嵯峨家的乘龍快婿,便能繼承侯爵家的百萬財富,尤其是在東京、大阪以及京都擁有的幾十處地產。
前方高朋滿座,珠光寶氣,偽裝成下人的秦北洋,自然無法進入宴會的核心地帶,只能被安排在其他下人和隨從的區域,遠遠聽著舞會樂隊的演奏。他的身邊坐著一群秘書、侍從甚至軍官,還有好幾隻貴婦人的寵物狗。只要九色的目光一沉,那些秋田犬和金毛們,便吱吱叫著後退了。秦北洋的穿著最為樸素寒酸,別人不怎麽搭理他,侍者送來水和點心,他便用日語感謝一聲。
忽然,有個身著洋裝的少女,端著酒杯闖入下人的區域。她的身材嬌小,皮膚白皙,眉眼既像日本人,也像北京城裡的旗人,看年紀不過十六七歲。有人勸她回到舞會中去,卻被她推開,跌跌撞撞地倒向桌子,秦北洋無奈攙扶住她,聞到濃濃的紅酒氣味,原來是喝多了。
“芳子?”
秦北洋居然認出了她!四年不見,她長高了,變漂亮了,不再是“天國學堂”頑皮精怪的小師妹,而是個雍容華貴的美少女。他倆曾經睡過一個被窩,芳子還自稱神婆,用周易給他算過命。少年中山說她前些年就下山去了,至今音訊渺茫,果然是到了日本!
畢竟相隔四年,女大十八變,會不會認錯了呢?
不過,秦北洋是用中國話說的“芳子”,她立馬就有了反應,表情變得異常緊張,說明她能聽懂中國話,而且知道這是自己的名字。
她也看清了秦北洋的面孔, 眼神說明了一切——她認得他,即便他的容貌也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不過,她猛然搖頭說出嫻熟的日語:“先生,我是芳子,但我不認識你。”
“別走!”
秦北洋放下裝有唐刀的長柄傘,交給九色看管。他追在芳子的身後,抓著她的胳膊,改換日語說:“你為什麽離開了太白山!”
這時候,旁邊有個管家走上來說:“先生,您認識這位女士嗎?”
眼看秦北洋要被管家帶走,芳子卻說:“對不起,他是我的朋友,請不要帶他走。”
“謝謝你,芳子!”
“我喝醉了嗎?”十七歲的芳子放下酒杯,靠在秦北洋的肩膀上,呢喃著日語說,“是不是一個夢?就像我們死後前往‘天國學堂’……北洋,我為什麽會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