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小時後,天黑了。
數輛東京警視廳的大型吉普車,呼嘯著警笛從東京飛馳到橫濱,碾過中華街的瓦礫堆,直達竹林深處的黑龍會關東總部。
而在這輛吉普車跟前,還有一條赤色鬃毛的大狗,它的四條腿跑得比四個輪子還快,這讓開車的警察嘖嘖稱奇。
黑龍會的廢墟前,後車門打開,跳下四五個警察,還有羽田大樹,以及穿著校服的少女嵯峨光。
她大聲呼喚著“歐尼醬”,九色引頸發出鹿鳴。許多警察打著手電筒照射,期望找到秦北洋的蹤跡,卻隻發現一條深深的地縫,發出黑龍蠕動的熱流……
數小時前,小鎮墓獸九色飛奔著完成了橫濱到東京的三十公裡衝刺。它找到日本皇宮附近的嵯峨侯爵府,撞翻阻攔的保鏢與仆人,直到剛過完十六歲生日的光公主面前。
羽田大樹也在侯爵府避難,看到它口中銜著三尺唐刀,前腿挎著十字弓,便知秦北洋凶多吉少。
光跑到父親跟前苦苦哀求,畢竟是秦北洋以及九色救了侯爵府所有人的生命。羽田大樹也請求侯爵出手相助,否則會被說成是忘恩負義之人。嵯峨侯爵猶豫再三,便給東京警視廳打了電話。
九色充當向導,在數輛警車面前帶路。嵯峨光與羽田大樹,加上侯爵派遣的保鏢,跟隨警察一同前往橫濱。
九色不會認錯地方,黑龍已被埋在地縫深處,除非再發生大災難,不會有機會跑出來害人了。
秦北洋不見了。
並不意外,盡管九色不能說話。不管工匠聯盟,還是其他什麽惡人,都不可能把他留在原地,無論是死是活。
嵯峨光絕望地抓住他的雙手:“羽田先生,哥哥會不會……”
“不會!”羽田大樹斬釘截鐵地回答,“秦北洋是無價之寶,沒有人敢輕易殺他。”
“那就把他找回來!”
光命令警察把搜索范圍擴大,在方圓十公裡方位內尋找秦北洋。到處是殘垣斷壁,人們還在倒塌的建築上挖掘死人。夜裡有許多野狗在啃噬屍體,腐爛的惡臭甚囂塵上……
秦北洋依然渺無蹤跡。
九色再也感應不到主人的方位了,就像一隻無頭蒼蠅,帶著嵯峨光和羽田大樹,越過道路毀壞的富士山以北公路,到達群山之間山梨縣,戰國時代的武田信玄的甲斐國;沿著相模灣穿過箱根與熱海,來到風光旖旎的伊豆半島。九色又北上進入群馬縣與木縣,又從茨城縣來到太平洋海岸邊……
顯而易見,秦北洋已被帶出了關東地區,距離九色異常遙遠。
警視廳的人馬早就撤了,關東大地震造成幾十萬失蹤者,無論還在呼吸或已化為腐屍,大家都在瓦礫堆與難民營裡尋找家人。哪怕嵯峨侯爵的勢力再大,除非裕仁皇太子攝政降下敕令,不可能將警力消耗在一個中國人身上。
回到東京的侯爵府,光請羽田大樹給工匠聯盟傳話嵯峨侯爵下令保護秦北洋,不管刺客聯盟與工匠聯盟之間恩怨如何,務必遵守日本帝國法律,不能在日本土地上隨意殺人。
羽田將以上警告傳達給了守門人施密特,但他認為這只是徒勞工匠聯盟才不管什麽法律,他們自認為是正義與秩序的代言人。
秦北洋被綁架的地點,是橫濱中華街背後的黑龍會。自然而然,黑龍會是頭號嫌疑對象。這讓嵯峨侯爵為難,身為日本的公卿貴族,他極端厭惡浪人們的組織黑龍會,不想與之有所瓜葛。但侯爵害怕女兒把重建中的侯爵府又一把火燒了,便透過舊士族的朋友聯系了黑龍會。
羽田大樹攜帶嵯峨侯爵的親筆信,以及羽田商社提供的昂貴禮物,登門拜訪黑龍會的東京總部。那是個戒備森嚴的道場,雖在地震中損毀嚴重,卻依然有大批身著和服,腰配武士刀的浪人守衛。十八年前,中國同盟會就在此成立。
接見羽田大樹的是日本的“浪人之王”,黑龍會的創始人頭山滿。
這位滿面白須的老頭,生於風起雲湧的幕末時代。雖是破落武士之家出身,全日本六萬浪人甘願為他赴湯蹈火。頭山滿提倡大亞細亞主義,曾是孫中山的密友,全力支持同盟會推翻清廷。大正時代,他甚至乾預國政,圍繞皇太子裕仁訂婚事件,派遣刺客威脅日本陸軍巨頭山縣有朋,又讓浪人痛毆西園寺公望公爵的養子,竟讓山縣有朋與西園寺公望這對老冤家互相道歉,共同向天皇請罪,可見頭山滿勢力之強大。
數年前,羽田大樹的父親就是被黑龍會的浪人們亂刀砍死,如今再見到頭山滿,恨不得食之肉,寢之皮……
頭山滿看過嵯峨侯爵的親筆信,接受了羽田的禮物,最後盯著一張白紙上的姓名
秦北洋
“羽田先生,很抱歉,我不知道這個人。”
頭山滿在榻榻米上鞠躬,便準備送客了。
“黑龍會橫濱會所,聽說囚禁著一條來自中國黑龍江的黑龍?”
“二十年前,我在滿洲旅行時發現的。普天之下,能有幾人親眼見得巨龍?我雇傭了上千名獵人與漁夫,用了幾百公斤的火藥,甚至用超大電量刺激黑龍江,水面上飄滿死魚,下遊許多俄國人都被電死了,方才捕獲這條黑龍。我向清國的官吏行賄,將它秘密運送到日本,成為黑龍會的守護神。地圖上的日本列島就是一條龍。有了這條來自亞洲大陸寒冷大江底下的黑龍,鎮守帝國的心臟地帶,絕對有利於日本的國運!”
“但黑龍也是一把雙刃劍。”
老頭捋了捋胡須說:“可惜啊,囚禁黑龍的大殿已毀於一次余震,幸虧黑龍墜入地縫,否則它一旦逃出來,恐怕會造成比關東大地震更大的破壞。”
羽田大樹一無所獲,不知頭山滿是否說謊?黑龍會的勢力盤根錯節,誰都不敢輕易動他們。
九月底,不再有余震來襲。東京與橫濱的救災進入尾聲,該從廢墟裡挖出來的都挖出來了,許多屍體殘缺不全或高度腐爛,已經無法辨認而光頑固地相信秦北洋並不在其中。
羽田大樹離家一個月,嬌妻與孩子甚為掛念,終於返回大阪。
嵯峨侯爵府邸重新蓋好還要幾個月,全家搬離臭氣熏天的東京,來到輕井澤高山上的洋房別墅。光從未放棄過尋找秦北洋,她派遣侯爵府的下人去到日本各地,搜尋關於“中國人秦北洋”的消息。她小心保管著環首唐刀與俄國十字弓,定時請工匠師傅磨刀和養護,免得秦北洋再回來時刀與弓都不堪使用了。
九色暫時成了光公主的寵物,跟著她終日徜徉在高山草甸之上,仿佛回到雲霧繚繞的太白山。這裡是日本列島的屋脊,第一場大雪洋洋灑灑地落下。嵯峨光總是長籲短歎,抱著小鎮墓獸眺望淺間火山噴發的煙霧。
十一月,第二場大雪落下時,九色不見了。
當嵯峨光動員山上所有仆人,四處尋找走失的“獵犬”,九色已穿過積雪的中山道,經過真田家的故鄉,來到古時候的信濃國,如今的長野市與善光寺,武田信玄與上杉謙信龍爭虎鬥的川中島古戰場。
主人千叮嚀萬囑咐過不要靠近阿幽或者光,因為小鎮墓獸體內強大的靈石放射性,會像殺死白俄美人卡佳那樣,殺死所有主人心愛的人兒。
所以,為了保護光的生命,九色必須離開光,獨自陷入黑暗。
自從六年前,白鹿原唐朝小皇子之墓被打開,幼麒麟鎮墓獸來到人間,九色跟隨秦北洋環遊了世界,甚至穿越過地球的內部。除了主人去“天國學堂”的兩個月,以及在日本蹲監獄的一段時光,九色幾乎從未與他分離過。
如今,身在異國他鄉,小鎮墓獸遍尋不見主人,唯有千裡獨行。九色相信,只要距離秦北洋在一百公裡以內,哪怕四周有千萬人,就能嗅到他的氣味……
但九色感知不到秦北洋在哪裡?
它一路向北而去,進入古時的越後國,沿著北陸道的日本海沿岸,踩著厚厚的積雪前行。小鎮墓獸不想引人矚目,它的赤色鬃毛太扎眼了,專挑專人跡罕至的崇山峻嶺行走。九色穿過了整個本州島,在青森縣的津輕海峽南岸,眺望大雪彌漫的北海道。無需渡船,它鑽入冰冷的大海,盡管它的五行屬火屬金,原本最害怕水,但因為吞食過東海惡龍鎮墓獸的靈石,讓它也能像條龍似的翻江倒海。它無聲無息地渡過海峽,在北海道南部的函館上岸,爬上五棱郭,深入一片白雪皚皚的世界……
九色決定踏遍日本列島。它在北海道的大雪山遇到過凶猛的黑熊,九色用鹿角與熊搏鬥,殺死了那頭龐然大物。它又沿著太平洋海岸南下,重新經過本州島的東部,從東海道回到近畿地區。九色忍不住對於有毒物質的,襲擊了大阪的化工廠,大快朵頤了足以殺死一半日本人的毒物。它覺得自己越發強壯,沒有任何人和動物可以阻擋它的腳步。
小鎮墓獸再次渡海來到四國島,在高知縣的群山之中,阪本龍馬的故鄉,它遇到一群凶猛的土佐鬥犬。正好在白天的野外,敵人是體型巨大的猛犬,重量在一百斤以上,數十隻衝上來圍攻九色。它無法變身,只能以大狗的姿態應對。但它沒有狗的牙齒,無法反過來撕咬對方。但它堅硬的身體外殼,卻崩裂了土佐犬的許多顆門牙。顫抖一直等到夜幕降臨,它才變身長出鹿角,將這夥土佐犬一個不留地全部捅死,然後用琉璃火球燒成灰燼。
它變得越發嗜血,盡管鎮墓獸根本不需要吃肉喝血,它只是渴望殺死一切凶猛的動物,挑戰任何敢於挑戰它的存在。從四國來到九州,在鹿兒島縣的小漁村,它下海殺死許多在海灣裡洄遊的海豚。它甚至爬上阿蘇火山,吞吃大量有毒的硫磺。
九色所肢解撕碎的動物屍體,不可避免地被人所注意,日本的農夫或漁民認為出現了一個凶殘的史前怪物,並給它起了個外號〈ジラ。
民國十三年,1924年,春。
終於到了櫻花綻放的時節。 這一年,日本人不再有賞櫻的興致,而將迅速凋落成泥碾作塵的櫻花,當作去年關東大地震的亡魂。而在東京與橫濱的每一株櫻花樹的根須,仿佛都浸泡著遇難者的鮮血。
小鎮墓獸九色走遍了日本每個縣每個市,又回到秦北洋失蹤的原點橫濱中華街背後的竹林,曾經的黑龍會道場。
至今仍是一片廢墟,黑龍會知道地縫裡藏著黑龍,故意不修複,而讓它永遠埋葬。
九色躲藏在竹林中,只見春天的豔陽下,出現一張年輕女子的臉。
一身幹練的西式女裝,頭戴鴨舌帽,穿著背帶工裝褲,腰間似乎藏著一把匕首。她轉回頭,春風吹拂烏黑的發絲,還有烏幽幽的一雙眼睛,如同在地宮深處尋覓哥哥。
她是阿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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