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師頭目趕緊抱起了他面前的小炮車模型，跪著行了一個禮，然後失魂落魄地逃走了。他沒有看到一個矮小而肥胖的身影站在蘇丹的旁邊，否則一定會吃驚地撞在大殿門口的司儀身上。

那個年老的東方人站在偉大的蘇丹身旁，居然還有些傲氣。他背著小而肥短的雙手，緩慢而悠然地對蘇丹說道:“偉大的蘇丹，您就算是派一百六十個快刀手架刀在這些人的脖子上，再施以舉國之財富，他們也未必造得出一門韃靼人的巨炮——畢竟凡夫俗子的工匠和卓絕千古的大師之間的差距，不是用人數、時間和財富的簡單堆砌就能填補的。”

蘇丹望著桌案上擺著的幾個“韃靼巨炮”的外觀模型，臉上密布的陰雲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眼中一絲冒著火花的恨意。疾烈的渾黑色袖風卷了過去，隨著一陣輕輕的劈啪破響，這些木質的模型化成零落的木條和碎片，從握緊的五指縫隙間撒落下來，飄飄灑灑地落在了深黑色的大理石台上。

蘇丹的憤怒轉化成了沉悶的咆哮，沉悶的咆哮炸裂著傳出空闊的黑色大殿，猶如遠方山谷中連綿不絕的悶雷，於是宮中無數卑賤的侍女、侍臣和嬪妃便一同跪倒下來，懾服於蘇丹至高無上的威嚴。

他們的耳邊重複著因為暴怒而模糊不清的幾個字:

“……不……可……能……”

怒火從蘇丹的身上暫時宣泄了出去，蘇丹揉著高高的額頭坐在了寶座上，身邊的侍臣趕緊戰戰兢兢地遞上盛在黃金小盒裡芬芳四逸的香精，卻連同香盒與諂笑一同被蘇丹的一記巴掌打翻在地上。

東方老者彎腰拾起了在地上打轉的黃金小盒，倒掉了裡面用龍涎香與桂油精煉出的昂貴香料，看似臃腫的手刹那間變得如同一對上下翻飛的灰鴿子一樣靈巧，柔軟的金箔在骨節粗大的指節間服服帖帖地改變著形狀。本來難聽的金屬彎折的吱吱聲此時卻如同母親懷中嬰兒撒嬌的歡啼。

蘇丹轉動過脖子，看著老者的精巧的手工，臉色變得稍稍好看了一些。

最後，老者滿意地點了點頭，一隻小小的旋葉帶著金光閃閃的三隻細長的翼翅停在他胖胖的手裡。老者掩埋在一堆皺紋中的小眼珠向蘇丹投去了頑童般驕傲的笑容，雙手搓動間，金旋葉輕快地旋轉著，閃耀的一小團金光飛快地上升，一直碰到了大殿懸掛著華麗幕布的天頂，叮叮咚咚幾聲後，才像一個懸空的金陀螺一樣旋轉著筆直地落了下來，一條完全垂直的金線劃過大殿黑色的空間，一直垂到老者早已攤開的手中。

蘇丹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了一絲笑容，但他卻搖了搖頭:“霍達先生手藝雖巧，不過我對小孩子的玩具卻沒有興趣。”

一片陰翳淡淡地浮過老者霍達先生一直驕傲的笑容:“我只是以為偉大蘇丹喜愛這些精巧機關的東西。”

蘇丹臉上罕見的晴天立刻被陰雲代替，其中隱隱約約透出閃電的火光，讓人想起了他在親自率軍出征的時候，揮動寶刀指向敵人戰旗的那一股殺伐之氣。他緩緩地從蘇丹座上站立起來，巨大的陰影在地面緩緩地鋪展開來。他冷冷地問道:“那麽霍達先生以前可曾建見過像韃靼人巨炮這樣的帶有精巧機關的東西呢?”

老者搖了搖他因為思考鑄造術至高無上的訣竅而臃腫不堪的腦袋:“那確實是至上的兵家凶險之器……不過……”

他小小的眼睛裡射出了某種連至高無上的蘇丹都有些想回避的智慧之光:“……專注於這些東西的匠人，卻必然造不出這樣可怕的能夠毀滅一切的事物……哪怕是魔鬼的指引……”

即將大爆發的熔岩在蘇丹的胸腑間緩慢地尋找它的火口，

發出低沉的轟鳴。蘇丹身邊的侍臣全部畏懼地匍匐在地，不敢仰視他盛怒無極的毀滅。老者仍然攥著那隻小小的旋葉，不動聲色地迎著蘇丹眼中噴薄的怒火。

過了很久，繃緊的弓弦慢慢松了下去，火焰熄滅了，蘇丹歎了一口氣。

“霍達先生是我的貴客……也是這裡對機關鑄造秘術最為精通的智者，可就是您……難道也不相信世上真的有這種東西嗎?”

老者依然慢悠悠地說道:“此種魔物非人力所能為，世間萬事萬物無非因循無上真主原初之設定而行。魔鬼予韃靼人以此物，乃是極端的異數。縱使韃靼工匠之技藝巧奪天工，難道區區凡人，也能逆真主旨意而行嗎?”

蘇丹又歎了一口氣，他取下了圍在項上的一把小小的奇異鑰匙交給了侍臣:“開神奇之宮。”然後對老者點了點頭，道:“霍達先生請隨我來。”

這是一間比蘇丹的大殿還要大上十倍的巨型渾圓廳堂，從地面到天棚竟然也全是由純黑色的大理石砌成，巨大的穹頂上，燦爛的陽光透過九扇遙遙排列的雕花水晶天窗傾瀉下來，仿佛在一片廣漠無垠的黑色空間中矗立著九道通天的光柱。光滑有如黑瑪瑙的地板上無數環線和輻線錯落有致地排列成一個巨大而複雜的圓盤，其中九個花紋繁複的圓圈對應著那九道頂天立地的光柱，一個閃著金色光芒的由輪子和管子構成的金屬機械靜靜地擺在廳堂的中央一道最耀眼的光柱落地之處——大圓圈中心一座黑玉的平台上。

老者看著那個金屬機械，眼中頓時滿是訝異。

精通鑄造技術的他知道，哪怕是他這樣的可以用偉大來形容的煉金師，也提煉不出如此精純絕倫的金屬來！

蘇丹來到黑玉平台前，將那個金屬機械拿了起來，遞到了老者的面前，“霍達先生看看吧，以您的眼光，能看出這是什麽嗎?”

老者雙手接過金屬機械，仔細的查看了一下它的結構，一雙手立刻開始變得哆嗦起來。

“這……怎麽可能……它……是如何製造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