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皇城裡大大小小的氣息觀察了個遍,季寥大致確定了東宮所在。
他身子微微一晃,人依舊在原地,沒有消失,甚至連裝束都沒有變化,可是一眨眼的功夫過去,他給人的感覺便和之前大不相同。
此前他眼神平靜,一身月白僧袍徐徐而動,讓人自然判定他是世外高人。但如今他裝束沒有絲毫變化,給人的感覺卻和此前大相庭徑,仿佛他便是久居皇城的貴人,一舉手一抬足既高貴又合乎禮儀。
他翩然行至皇城的城門下,守衛宮禁的禁衛下意識攔阻他,季寥便看了他們一眼。這個眼神,禁衛們很熟悉,那是能自由自在出入皇城們的大人物才有的眼神。
突然間他下意識認為這也是哪位大人,至於是誰,卻一時間想不起來。
宮門自然是開著的,季寥緩步進去,竟無一人想起來上前攔阻他。
等到他去的遠了,禁衛們才想起沒有核對這位大人的身份。他們連這位大人的具體相貌都一時間想不起來,隻覺得對方的身份地位定然極高。
禁衛中一個小校仍是覺得不對勁,忙追進去,卻沒有看到剛才那位大人。仿佛對方憑空消失了,或者說對方從未來過。
他心頭惶惶,現在只能期望那真的是某位大人物。這件事他也不敢隱瞞,吩咐了一下看守宮門的兄弟,便去向上級稟報。
皇城裡進了不速之客,皇宮內立時暗自境界起來。這座皇城從一千年前開始修建,歷經五百年才算徹底完成,裡面的機關暗哨,足以讓任何修士都頭疼。
但這些難不倒季寥。
太虛天眼仿佛天生該用在此處,大大小小的禁製機關在他眼中一覽無遺。季寥也不怕旁人瞧見他,因為他領悟的生死色空法意終於能在此地大展身手。生死色空,最精髓便是這個“色”字,色自然不止是美色,而是包括森羅萬象。
領悟“色”之妙義,自然能改變自身氣質。無論是普通人還是修士,其實辨別一個人不僅是看外貌,還要看一個人的氣質。有時候氣質神韻改變,落在別人眼裡,就等於換了一個人。
季寥改變了自己氣質,讓自己變得高貴,這種氣質甚至一下子深入骨裡,比所謂世代簪纓的貴介公子猶有勝之。何況他還激發了體內那一絲真龍血脈,給自身的高貴氣質再度加成。這一絲真龍血脈是慕青當初煉化小青蛇時,自然而然沾染上的,到如今經過生死色空法意的激發,只要他願意,他甚至能比那位至尊更像天子。
一路往東宮走去,路上遇到不少禁衛和宮女,甚至有人見到季寥還下意識行禮,直到他離開很遠後,才有人反應過來。
只是那時候,他們又怎麽能知道季寥已經到了何處。
不過季寥也算是感受了,為何一入宮門深似海,這泱泱皇城,確實如海之深,裡面鬱結的怨氣,連他都下意識蹙眉。可以說皇宮比大海可怕多了,進了大海,雖然隨時可能遭遇風暴,或者遇到海怪,但裡面的魚兒大體是自由的,進了這深似海的皇宮,大多數人是沒有自由的。
太子的地位僅次於皇帝和皇后,但他也是不自由的。
此時此刻,柔弱的少年正在發呆。他除了發呆,也無處可去。
最近母后經常發脾氣,尤其是前些日子那位太玄七絕死了,母后因此禁足他,說是不希望他被那人抓去,在他身上做文章。
確實有很多人不喜歡他,正如他也有不喜歡的人。但他覺得母后擔憂對他下手的那個人,不會對自己怎麽樣。
那人是自己的親兄長,也是自己很羨慕的人。他覺得自己這位大哥活的比他自在多了,他永遠忘不了那天他們一起喝酒,也忘不了大哥帶自己進宮見母后展露出的恣意模樣。
他永遠活不成那個樣子。
雖然大哥殺了安平,但他確實對大哥恨不起來。想到這裡,他不免對安平充滿愧疚,他們也是親姐弟,可對這個殺姐仇人他實是生不出任何一絲恨意來。
事實上,他平生幾乎沒有恨過人,除了父皇。他對自己的父皇是有一點恨意的,恨他對自己關愛不夠,恨他有時的手段太過殘酷。
盡管在許多人眼裡,如今的天子已經是天家少有的好人了。
天子確實是好人,他誅滅了武安國大將軍一族,卻沒有避諱這位大將軍的功勞,將其畫像和平生事跡都供奉在麒麟閣裡。天子從來只在國事上殘酷,在私下裡是個品德很好的人。他對太子培養嚴格,只因為在他眼裡,對太子的培養也是屬於國事,而不是私事。
可是一塊鐵能經過磨礪變成利劍,而一塊木頭,無論怎麽磨礪,都是一塊木頭。
太子從來都不想做冷酷無情的帝王。
“你在想什麽?”
一聲清妙的語聲緩緩落在少年耳朵裡,頗有些熟悉。
少年抬起頭,看到了這個熟悉的身影,他先是高興,又是驚慌。
“了悸大哥,你又要來跟母后爭鬥了?”
“難道你以為我是喜歡打打殺殺的人麽,或許我只是來找你喝酒。”季寥笑著說道。
“啊,可我的酒,已經被母后搜走了。”少年摸了摸頭,說道。
他話音未落,面前的地面上便擺著一壺酒。
酒壺上繡著龍紋,辛烈的酒香從壺中飄出來。
這是一條即將化蛟的蛇泡出來的酒,季寥從皇宮的寶庫裡順來的。他覺得慕青那條青蛇,如果不被慕青煉化,搞不好也是這個下場。
當皇帝確實有好處,至少在享受上很少有不能滿足的。
少年認得這個酒,他道:“了悸大哥,這個酒是父皇祭天時要用的,只有這麽一壇,咱們別喝這壇酒行麽。”
他雖然有些恨父皇,但還是知道輕重。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若是平白浪費了祭天的酒,看守寶庫的官員肯定會受到嚴重的懲戒。
季寥笑道:“我們喝完,再裝點別的酒還回去便成,你應該拿出點男子漢大丈夫的樣子,別這麽扭捏。”
他這話說的少年臉一紅。
可他雖然被季寥激將,但還是詳細解釋了一下。
“原來你還怕連累了看守寶庫的人?”季寥道。
少年道:“了悸大哥,所以我們還是換別的酒喝吧。”
季寥淡笑道:“這與我何乾,你不喝,我就自己一個人喝了。”
他一說完,少年就搶先把酒壺抱起來,搖頭道:“不行。”
季寥眼睛微眯,流出一絲強大的殺機,語調變冷道:“你是要阻止我,難道以為我不敢殺你?”
少年心裡害怕,手也在發抖,他支支吾吾道:“你不會殺我的。”
季寥嗤笑道:“沒有我不敢殺的人,難道你以為你是什麽涅槃聖體, 我便真的殺不死你?”
少年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希望了悸大哥你能不喝這壇酒。”
“你這樣做有什麽意義?”
“不知道。”少年搖頭道。
季寥一笑,拍了拍他腦袋,說道:“你現在這樣子倒是有了一點骨氣,但還是很呆板迂腐。你要當皇帝,便不該想著要做個好人。”
少年弱聲道:“可我不想當皇帝。”
季寥道:“但你是太子。”
少年道:“可了悸大哥也是父皇的兒子,你比我更適合做皇帝。”
季寥道:“我又不稀罕皇帝的位置。”
天子之位,在他口氣裡,如同敝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