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子娘不停抽泣，她到現在還自覺得，二子是她手裡的小奶娃子，全沒想到兒子如今成大人了，身量比自己還高，是家裡的頂梁柱，未來一家人的依靠了。可不興她這樣婆婆媽媽作婦人之態，抹了抹眼淚，破涕為笑，才松開了手，給兒子整了整衣衫，嘴裡嘀咕兩句‘又瘦了’之類的話。

　　二子離了老娘懷抱，暗覺羞赧，一大把年紀了，居然還被老娘抱著，這回老臉可是丟盡了。訕訕一笑，請了阿公和老娘到大石磨邊上坐下，眾目睽睽之下，從懷中取出一杆玉質的煙杆兒恭恭敬敬奉上，雖說做工不甚精細，但也花了他十來兩銀子。

　　老木叔小心翼翼接過，顯擺地在眾人眼前晃了一晃，口中佯裝呵斥道:“這孩子，哪裡得來的閑錢，買這破玩意兒有甚用?簡直浪費，不似個莊稼人，以後可不興了。”一口氣訓完，還不禁哼一聲表示不滿。

　　明眼人聽到這話，哪還不知這是老太爺誇孫兒呢?大都自覺地跟著勸道，“老叔嘞，二子有這出息，以後是當大官人的，怎還算莊稼人咯?”

　　二子自是唯唯諾諾應答，表示下次不敢了。又從牛車上取下一個木盒子，上奉到老娘手裡，二子娘自然也不會放過這個張揚的機會，學著城裡貴夫人們的樣子，翹著蘭花指輕輕打開木盒子，冬日的陽光下，照得裡邊金光閃閃。眾人隻略瞟了一眼，不少村婦都驚呼了出來，“是一套金頭面嘞，金子做的嘞，好漂亮啊。”

　　二子娘隻讓眾人看了一眼，慌忙蓋上蓋子，像防賊似的四處瞧了瞧，將盒子攬入懷中，竟比適才抱兒子還抱得緊。幾個婦人不免豔羨，“二子娘，打開再讓咱們瞧瞧唄，嘖嘖嘖，這一套金頭面，十裡八村的，哪家能置得上，也就二子了。”眾人倒也不去懷疑二子的手段，頭些時日，村長李大春家的兩個傻小子被郡上陳大人看中，帶了去身邊調教，聽說便是二子從中搭的線。

　　“那有啥好看的?不過是包的一層金紙罷了，輕得很，不看了，不看了，我家二子回來，我得給他去做些好吃的，中午都到家來，一起樂呵樂呵，”二子娘岔開話題，起了身，扭著屁股便往回走，趾高氣昂，臉皮朝天，說不出的驕傲。

　　我兒子本事了，竟給老娘買這麽好的東西。可就是沒個防范心，大庭廣眾之下，哪裡能把這些個好東西亮出來的?轉念一想，叫大家瞧見了，也是好的，瞧著那些個老姐妹直勾勾的眼神，心裡比吃了蜜還甜，這輩子就沒這樣風光過。總而言之，兒子是真出息了。

　　二子不意老娘竟是這麽個習性，心下不禁誹謗，老娘啊，你兒子我還在這裡嘞，怎就不管你兒子了?瞧著老娘一路狂奔，眨眼的功夫便不見了蹤影，癟了癟嘴，向老木叔抱怨道:“阿公，我娘這是怎麽回事嘞?怎兒子回來了，也不說多看一眼?”

　　老木叔心頭也在痛罵，自家這個兒媳婦啊，眼皮子淺，沒出息，但他在一眾人面前自然不能掃了兒媳婦的面子，“你老娘早盼著你回來嘞，哪有不想多看一眼的?準是回去準備吃食去了，前些個時候你姐姐姐夫提了二斤臘肉來，咱們一直沒舍得吃，你老娘必是回去給你整治去了。”

　　二子聽到這裡，心下一暖，催促道:“阿公，咱們也回吧。”

　　老木叔還想呆在這裡，多享受一下眾人羨慕的目光，聽二子居然打起了退堂鼓，暗道自己還有好些客套話都沒說嘞，哼，這孩子被他老娘待拐壞了，慈母多敗兒。起了身，

哼道:“走吧，小兔崽子，老子還沒坐夠嘞。”如今口中自稱‘老子’，居然再無從前粗鄙氣息，眾人聽在耳裡，無不豔羨。　　二子招呼了車把式趕著車進了村，剛把車上東西卸下，便見村長李大春背著一大條豬肉過了來，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二子，你回來嘞，正好叔家殺了一頭肥豬，給你家送上一塊來，讓你娘給你好生補補。”說罷，從背上卸了下來，瞧這分量，怕是二十來斤都是有的。

　　老木叔見狀，擺擺手止道:“大春啊，你這太客氣了。瞧這麽大塊肉，得賣好些錢了，快快提回去，這可不成?”從前，別說提這麽大塊肉來，便是一碗菜也沒有過的事，老木叔輕易可不願受他的恩惠。

　　李大春笑笑，但依舊徑直進了二子家院子，嘴上謝道:“老木叔，你說這話豈不是打侄兒的臉?若不是二子幫著說話，我家那兩個死小子哪有那麽好命，能跟在太守大人身邊吃香的，喝辣的。”

　　老木叔聞言，心頭美滋滋的，瞧，自家孫子多能耐，連太守大人都遞得上話去。唉，也不知太守是個什麽官兒，二子怎麽就不自己去求個差事嘞?頭兩日郡上派了人來，帶走豐貴豐富兩兄弟時，直接先給賞了五兩銀子，嘖嘖嘖，都沒幹啥事，便給了五兩銀子，村長家也是走了大運了，不，是走了我家二子的運了。

　　老木叔這麽一想，也不再推辭，吩咐了二子娘接過去。邀請李大春進屋喝茶，李大春搓了搓手，跟著進了去，與老木叔一左一右上座，二子下方陪著。坐定後，只聽李大春當先發話道:“二子啊，說來老叔還沒謝你嘞，你幫著你豐貴哥，豐富哥說了好差事，這兩個榆木腦袋能養活自己，老叔下半輩子也就放心了。”

　　二子知李大春話裡的意思，接了話回道:“村長，你幫了我家老大的忙，小子只不過動動嘴皮子，可不能說什麽謝不謝的。豐貴哥、豐富哥都是老實人，心地善良，自有好報，他們到了郡上，我那王大哥也自會照應的。村長，你放寬心便是。”

　　李大春聽到這裡，心裡懸起的大石才松了下來，自家兩個小崽子一根筋，心思單純，若是在郡上受了欺負，那可怎麽了得?這一走就是小半個月，也沒來個信，不知過得怎麽樣了?他與老妻每日裡都懸著心，好幾天沒睡個囫圇覺了。

　　“二子，你這樣一說，老叔我便放心了。唉，但願這兩小崽子能長些見識，別再像以前那般混帳不懂事，若是惹毛了郡上老爺，他老爹就沒有本事再替他說道了。”

　　二子見這素來精明的村長也有一番愛子之心，心下感慨不已，不免又想到自家老爹，忙問了起來，“阿公，我爹去哪裡了?怎麽也沒見個蹤影?”

　　“你爹去鎮上了，給人做些雜貨。掙幾個錢也好，頭些時候摔了一跤，花費可不少，”老木叔不由得歎了歎氣，早知道二子這麽能耐，哪裡還需要大林往鎮上去掙那些個血汗錢?找太守大人介紹個輕松差事想必也是容易的。

　　二子卻沒發覺阿公異樣，當即又問道:“怎麽?我爹還沒回來?”

　　老木叔聞言，心下怪怪的，聽二子口氣，什麽叫‘還沒回來’，難道二子在鎮上見過大林不成?他不由得瞪了二子一眼，見二子沒甚反應，才道:“按說也該回來了，算算都快小年嘞。”

　　二子一句話說完，自是冷汗直冒，但在兩人面前哪裡會露出痕跡來。見二人說起小年祭祖之事，便自覺地不再搭話，沒多久卻聽李大春道:“二子啊，唉，咱們上次不是說接替縣上文書之事嗎?唉，那蔣文書好生了得，居然把自家小子給提了上去，也不知你師父是否知曉?”

　　二子一陣頭大，怎麽把這事給忘了，當即回道:“村長，可別再說這話了。那次我才給我師父提起個話頭來，便被我師父狠狠地訓斥了一頓。”

　　“為啥?你師父不願意嗎?”老木叔與李大春二人都是一驚，生怕引得傳說中的那位老先生不高興。

　　“唉，我師父說了，他一身本事，我好好學，以後宰輔天下也是綽綽有余的，怎麽淨貪個小吏的職位，跌了他的面子。若非我跪下磕頭謝罪，我師父便要把我逐出師門了。”

　　兩人聽他這麽一說，心下都不覺松了口氣，沒被逐出去就好，唉，這老先生也是，怎麽不為村裡人考慮考慮?李大春當下表示了歉意，又說了好些客套話，才回了家去。

　　二子與老木叔兩人，隔著一輩，素來沒啥好聊的，兩個人呆在堂屋裡好生尷尬，雖是至親，卻居然無話可說?不多時，二子便借著打哈欠的幌子，回了屋歇息去。老木叔更是樂得如此，他從屋子裡找出了一塊好布將二子送的玉煙杆包了起來，放在胸口，輕輕拍了拍，便又神氣十足出門顯擺去了。

　　二子躺在床上，無暇多顧，吃了午飯便又回到屋子裡歇息。一直到半下午時分，呆在家裡少活動，覺得身子骨兒要散架一般，不得不出去串串門，挨家挨戶想了想，忽然想起那位好友水生來。水生頭些時候終於取到了心儀的姑娘，二子因人在外邊，沒能趕回來參加曾經最好的朋友的婚禮，心下有些慚愧，當即取了一大袋年禮，跟老娘招呼了一聲，便往水生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