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空出了酒樓，提著食盒徑直便回府去。雖是受了冤枉，但畢竟得了一大盒子點心，心裡美滋滋，說不出的滿足，滿臉泛著紅光，步子也越發輕快。許是太過於激動，一時間沒刹住腳步，啪的一聲便撞上了人。本來人撞人，大多不過磕磕碰碰，小擦傷罷了，偏這老婦不經摔，一倒地便沒醒來。

　街上行人倒是不少，原本那老婦倒地，沒幾人在意，這小師父雖說莽撞，但總算心善，尚有擔當，見老婦被撞到在地，並未逃跑，反而上前來扶。但扶了好幾下，卻見這老婦毫無動靜，這才知不妙。立馬便有人圍了起來，只見老婦雙眼緊閉，面色慘白，好事者伸手探了探鼻息，竟是死了。

　五空已嚇得傻了眼，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了身，他不過與老婦稍稍碰了碰，怎麽便能撞死了去?他自來少歷世面，又是慈善的性子，眼見得老婦一動不動躺在那裡，既是悔恨又覺愧疚。寺裡的老師父們常說，貪嗔癡不可有，如今自己犯了貪欲，佛祖便降下了懲罰。可見師父們所言非虛，自己並非是有慧根的，今世成不了菩提道果。

　他在那自怨自艾，卻不知看熱鬧，自古以來便是老百姓們最熱衷的娛樂方式。他雖不發一言，但旁邊人卻開始指指點點起來。

　“這小和尚看著文弱，怎麽竟把人給撞死了，造孽喲！”“這不是蔣老婆子嗎?平日裡瞧著身子骨兒不錯的，居然輕輕一撞，便給撞死了。”……

　看戲的總是能比演戲的更會想象，沒多時，四周嘲弄、嘀咕聲即開始變了味，“怕是這小和尚六根不淨，身上帶有煞氣，轉到了老婆子身上，才當了替死鬼也未可知?”

　甚至有人道，“以小老兒瞧，這小和尚怕是個妖怪，適才撞人時將人精氣吸乾淨了，否則何以輕輕一撞即把人撞死了?”……

　五空聽著害怕，有心反駁兩句，但他不善言辭，嘴唇微動了動，便又低下了頭去，心下深恨，不該瞞著二子哥獨自出府，也不知二子哥醒了沒有，快來救救我啊！想著想著便開始抽泣起來，瞧那模樣，倒還真令人心疼。

　不過一會兒，忽然人群外邊一個尖厲的聲音響起，“快讓開，讓我進去，我嬸娘這是怎麽了?”那聲音雖是響亮，但眾人都是好熱鬧的，那肯將好位置讓給別人。便只見一個長相陰鶩的文士費力的往裡邊擠，沒幾下便將身上寬大的長衫擠得皺成一團，全無讀書人閑適平和的樣子。若是二子在此，當認識這人正是那日在書店與他們對罵之人。

　圍觀中有認識的，便也出聲提醒道:“快讓讓，趙大郎來了，這是人家親侄兒來了。”

　鷹鉤鼻趙大郎剛探進了個腦袋，便急吼吼大哭起來，“我的嬸娘啊，你這是怎麽了?小侄過來看你老人家，你老人家也應一聲啊。”他哭得撕心裂肺，外人看了也自動容，適才對於五空心生惻隱的，便又回轉了心意，暗罵這小禿子魯莽，害人害己，活該倒霉。

　五空見趙大郎衝了進來，心下怔忪，這可真算是禍不單行了，正要出言告罪，卻見趙大郎一回頭，冷眼如炬，面色鐵青，咬牙切齒道:“你這小賊禿戕害人命，膽大包天，今日在下便要將你繩之於法。”言罷，當即猱身而上，一巴掌便呼了下來。五空還沒來得急避開，便聽啪的一聲，只見他臉上瞬間生了五根紅紅的手指印。

　他父母見背得早，自小受了不少欺辱，但從沒似今日這般，大庭廣眾之下，沒來由地挨上一巴掌，心下委屈，也不敢還手，哇的一聲便哭了起來。

　趙大郎見狀，卻沒罷手，隻道:“你這小賊禿害了人命，偏又不知廉恥，在這裡裝可憐。哼，你隻當世人好騙，可爺爺我沒那麽容易上你的當，今日非得將你送進大獄裡，讓青天大老爺收拾你個殺人犯。”他這話說完，又左右開弓扇了五空幾巴掌，直打得五空口鼻流血不止。

　眾人見了，這時又難免再次反轉，生了惻隱之心，大都勸道:“可不能再打了，直接送往衙門便是，怎能動手打人?這小和尚又非是故意害人的。”

　趙大郎又打了幾拳，眼見輿論往五空一邊偏了過去，心道不好，便停了手，一把抓住五空衣領，往衙門拖去，五空掙脫不得，隻好一路大哭，手腳並用，蹭破了好幾處皮肉。眾人瞧著起勁，自是一路相隨，反而那蔣老婆子的屍身放置原處，無人收殮。

　到了衙門，幾個守門的小吏遠遠便見得一大群人過來，竊以為發生了民亂，早已有人入內通傳。恰逢今日周縣令不當值，湯縣丞性子怯弱，一聽民亂二字，威儀全失，當即腿一軟，便滑倒下去。兩旁小吏見狀，忙巴結著上前扶住。

　接著沒多久，即又有小吏來報，“大人，大人，不是民亂，是好事嘞。本縣趙大郎狀告野和尚當街殺人，百姓們拿著凶手正候在前衙等你主審嘞。”

　湯縣丞聞言，立馬便來了精神，也不須幾個小吏扶著了，一甩袖子理了理官服，心下暗道，今日縣令大人不在衙門，正好本官收攬民心，否則久而久之，怕是本縣百姓便不知還有本官這麽一號人物了?想到此節，當即嚴肅道:“豈有此理，本縣向來民風淳樸，怎會出了如此暴徒?來人，帶我前去。”

　他雖是輔官，但若縣令不在，也可審理案子的。更何況他也勿須下最後判詞，總不過露上一面，痛斥匪人，叫百姓稱一聲好官、得個清名便罷了，最後判詞終還得縣令來下。他是積年老吏，又怎會不懂此中門道?

　到了前衙，只見外邊已圍上了好些個人，心下不禁叫好。從前有縣令在，每逢大事，他居次位，再有光芒，也被縣令大人給掩蓋了，今日聚了這許多人，很是難得了。

　正堂乃縣令之位，他不敢坐，又為了能多刷官聲，令更多百姓能看到，索性便在前衙院中審理，早有心思機巧之輩搬出了椅子，他順勢坐下，放眼望去，沒在意座下犯人如何，但隻覺大權在握，很是舒坦。

　底下趙大郎見湯縣丞久不發言，隻好大著膽子躬身行禮，口中道:“青天大老爺在上，學生有冤，還請大老爺做主啊。”他深諳湯縣丞為人，一出口自是將之誇上了天去。

　湯縣丞聽得左一個大老爺，右一個大老爺，隻覺素日裡心氣兒不暢的毛病似乎都已好了，大老爺，那可是縣令大人的俗稱嘞。他臉上佯裝慈和，露出溫煦笑容，虛抬手請他起身，“座下何人?有何冤屈?如實道來，本官自會為你做主的。”他本來初見五空一身血糊，心有不忍，暗罵下民，不懂規矩，沒得官府允許，怎能輕易傷人?但見這趙大郎很能說話，便也不以為意了。